轉出弄堂口,剛要跨上車,就看到前面的易遙。
“你的光榮事跡,”易遙轉過頭來,等著追上來的齊銘,“連我都聽說了。”
身邊的齊銘倒吸一口涼氣,差點撞到邊上一個買菜回來的大媽,一連串的“哦喲,要死,當心點好伐?!” 易遙有點沒忍住笑,“只能說你媽很能耐,這種事兒也能聊,不過也算了,婦女都這天性。”
“你媽就沒聊。”
齊銘不太服氣。
鼓著腮幫子。
“林華鳳?”易遙白過眼來,“她就算了吧。”
“起碼她沒說什麼吧。
你第一次……那個的時候。”
雖然14歲,但是學校生理課上,老師還是該講的都講過。
“我第一次是放學回家的路上,突然就覺得‘完了’,我很快地騎回家,路上像是做賊一樣,覺得滿世界的人都在看我,都知道那個騎車的小姑娘好朋友來了。
結果我回家,換下褲子,告訴我媽,我媽什麼話都沒說,白了我一眼,走到自己衣櫃拉開抽屜,丟給我一包衛生棉。
唯一說的一句話是,‘你注意點,別把床單弄髒了,還有,換下來的褲子趕快去洗了,臭死人了’”,易遙刹住車,停在紅燈前,回過頭來說,“至少你媽還幫你洗褲子,你知足吧你小少爺。”
易遙倒是沒注意到男生在邊上漲紅了臉。
只是隨口問了問,也沒想過她竟然就像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全部告訴自己。
畢竟是在微妙的年紀,連男生女生碰了碰手也會在班級里引發尖叫的時代。
“你告訴我這些干嘛……”齊銘的臉像是另一個紅燈。
“你有毛病啊你,你不是自己問的嗎?”易遙皺著眉頭,“告訴你了你又不高興,你真是犯賤。”
“你!”,男生氣得發白的臉,“哼!遲早變得和你媽一樣!刻薄的四十歲女人!” 易遙扯過自行車前框里的書包,朝男生背上重重地摔過去。
15 就像是這樣的河流。
橫亘在彼此的中間。
從十四歲,到十七歲。
一千零九十五天。
像條一千零九十五米深的河。
齊銘曾經無數次地想過也許就像是很多的河流一樣,會慢慢地在河**積滿流沙,然後河**升,當偶然的幾個旱季過後,就會露出河底平整的地面,而對岸的母親,會慢慢地朝自己走過來。
但事實卻是,不知道是自己,還是母親,抑或是某一只手,一天一天地開鑿著河道,清理著流沙,引來更多的渠水。
一天深過一天的天塹般的存在,踩下去,也只能瞬間被沒頂而已。
就像這天早上,齊銘和母親在桌上吃飯。
母親照例評價著電視機里每一條早間新聞,齊銘沉默著往嘴里扒著飯。
“媽我吃完了。”
齊銘拿起書包,換鞋的時候,看見父親的錢夾安靜地躺在門口的矮櫃上。
脖子上有根血管又開始突突地跳起來。
“哎喲,再加一件衣服,你穿這麼少,你想生毛病啊我的祖宗。”
母親放下飯碗與剛剛還在情緒激動地評價著的電視早間新聞,進屋去拿衣服去了。
齊銘走到櫃子前面,拿過錢夾,抽出六張一百的,迅速地塞到自己口袋里。
齊銘打開門,朝屋子里喊了一聲,“媽別拿了,我不冷,我上學去了。”
“等等!” “我真不冷!”齊銘拉開門,跨出去。
“我叫你等等!你告訴我,你口袋里是什麼!” 屋外的白光突然涌過來,幾乎要晃瞎齊銘的眼睛。
放在口袋里的手,還捏著剛剛抽出來的六百塊錢。
齊銘拉著門把的手僵硬地停在那里。
聲音像是水池的塞子被拔起來一般,旋渦一樣地吸進某個看不見的地方。
剩下一屋子的寂靜。
滿滿當當的一池水。
放空後的寂靜。
還有寂靜里母親急促的呼吸聲和激動而漲紅的臉。
還有自己窒息般的心跳。
“什麼口袋里有什麼?媽你說什麼呢?”齊銘轉過身來。
對著母親。
“你說,你口袋里是什麼東西!”母親劇烈起伏的胸膛。
以及壓抑著的憤怒粉飾著平靜的表像。
“真沒什麼。”
齊銘把手從口袋里抽出來,攤在母親面前。
“我是說這個口袋!”母親把手舉起來,齊銘才看到她手上提著自己換下來的衣服,母親把手朝桌子上用力一拍,一張紙被拍在桌上。
齊銘突然松掉一口氣,像是繃緊到快要斷掉的弦突然被人放掉了拉扯。
但隨後卻在眼光的聚焦後,血液陡然衝上頭頂。
桌子上,那張驗孕試紙的發票靜靜地躺在桌子上。
前一分鍾操場還是空得像是可以停得下一架飛機。
而後一分鍾,像是被香味引來的螞蟻,密密麻麻的學生從各個教室里涌出來,黑壓壓地堵在操場上。
廣播里的音樂蕩在冬天白寥寥的空氣里,被風吹得搖搖晃晃,音樂被電流影響著,發出嗶啵的聲音,廣播里喊著口令的那個女聲明顯聽上去就沒有精神,病殃殃的,像要死了。
“鼻涕一樣的聲音,真讓人不舒服。”
齊銘轉過頭。
易遙奇怪的比喻。
易遙站在人群里,男生一行,女生一行,在自己的旁邊一米遠的地方,齊銘規矩地拉扯著雙手。
音樂響到第二節,齊銘換了個更可笑的姿勢,朝天一下一下地舉著胳膊。
“那你怎麼和你媽說的?如果是我媽應該已經去廚房拿刀來甩在我臉上了吧。”
易遙轉過頭來,繼續和齊銘說話。
“我說那是老師生理衛生課上需要用的,因為我是班長,所以我去買,留著發票,好找學校報銷。”
音樂放到第三節,齊銘蹲下身子。
“哈?”易遙臉上不知道是驚訝還是嘲笑的神色,不冷不熱的,“還真行。
你媽信了?” “恩,”齊銘低下臉,面無表情地說,“我媽聽了後就坐到凳子上,大抒一口氣,說了句‘小祖宗你快嚇死我了’就把我趕出門叫我上課去了。”
“按照你媽那種具有表演天賦的性格,不是應該當場就抱著你大哭一場,然後轉身就告訴整個弄堂里的人嗎?”易遙逗他。
“我媽真的差點哭了。”
齊銘小聲地說。
心里堵著一種不上不下的情緒,“而且,你怎麼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好歹這事和你有關吧?” 易遙回過頭,眼睛看著前面,黑壓壓的一片後腦勺。
她定定地望著前面,說,“齊銘你對我太好了,好得有時候我覺得你做什麼都理所當然。
很可能有一天你把心掏出來放我面前,我都覺得沒什麼,也許還會朝上面踩幾腳。
齊銘你還是別對我這麼好,女人都是這樣的,你對她好了,你的感情就廉價了。
真的。
女人就是賤。”
齊銘回過頭去,易遙望著前方沒有動,音樂響在她的頭頂上方,她就像聽不見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扯掉了插頭的電動玩具。
她的眼睛濕潤得像要滴下水來,她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但齊銘卻看懂了她在說什麼。
她說,一個比一個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