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擁有兩個端點的是线段。
擁有一個端點的是射线。
直线沒有端點。
齊銘和易遙就像是同一個端點放出去的线,卻朝向了不同的方向。
於是越來越遠。
越來越遠。
每一天,都變得和前一天更加的不一樣。
生命被書寫成潦草和工整兩個版本。
再被時間刷得褪去顏色。
難以辨認。
十三歲之前的生命都像是凝聚成那一個相同的點。
在同樣逼仄狹長的弄堂里成長。
在同一年帶上紅領巾。
喜歡在晚飯的時候看機器貓。
那個時候齊銘的家庭依然是普通的家庭。
父親也沒有賺夠兩百萬去買一套高檔的公寓。
陽光都用同樣的角度照射著昏暗中蓬勃的生命。
而在十三歲那一年,生命朝著兩個方向,發出迅速的射线。
齊銘的記憶里,那年夏天的一個黃昏,易遙的父親拖著口沉重的箱子離開這個弄堂。
走的時候他蹲下來抱著易遙,齊銘趴在窗戶上,看到她父親眼眶里滾出的熱淚。
十五歲的時候,他聽到易遙說,我的媽媽是個妓女。
她是個很爛的女人。
每一個生命都像是一顆飽滿而甜美的果實。
只是有些生命被太早的耗損,露出里面皺而堅硬的果核。
5 像個皺而堅硬的果核。
易遙躺在黑暗里。
這樣想到。
窗外是冬天凜冽的寒氣。
灰蒙蒙的天空上浮動著大朵大朵鉛灰色沉重的雲。
月光照不透。
不過話說回來,哪兒來的月光。
只是對面齊銘的燈還是亮著罷了。
自己的窗簾被他窗戶透出來的黃色燈光照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暈來。
他應該還在看書,身邊也應該放著杯熱咖啡或者奶茶。
興許還有剛煮好的一碗餛飩。
終究是和自己不一樣的人。
十七歲的齊銘,有著年輕到幾乎要發出光芒來的臉。
白襯衣和黑色制服里,是日漸挺拔的骨架和肌肉。
男生的十七歲,像是聽得到長個子時咔嚓的聲音。
全校第一名的成績。
班長。
短跑市比賽在前一天摔傷腳的情況下第二名。
普通家庭,可是卻也馬上要搬離這個弄堂,住進可以看見江景的高檔小區。
規矩地穿著學校地制服,從來不染發,不打耳洞,不會像其他男生一樣因為耍帥而在制服里面不穿襯衣改穿T恤。
喜歡生物。
還有歐洲文藝史。
進學校開始就收到各個年級的學姐學妹的情書。
可是無論收到多少封,每一次,都還是可以令他臉紅。
而自己呢? 用那個略顯惡毒的母親的話來說,就是,“陰氣重”,“死氣沉沉”,“你再悶在家你就悶出一身蟲子來了”。
而就是這樣的自己,卻在每一天早上的弄堂里,遇見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齊銘。
然後一起走向涌進光线的弄堂口。
走向光线來源的入口。
這多像一個悲傷的隱喻。
6 易遙坐在馬桶上。
心里涼成一片。
有多少個星期沒來了?三個星期?還是快一個月了? 說不出口的恐懼,讓她把手捏得骨節發白。
直到門外響起了母親粗暴的敲門聲,她才趕快穿上褲子,打開門。
不出所料的,聽到母親說,“關上門這麼久,你是想死在里面嗎你!” “如果能死了倒真好了。”
易遙心里回答著。
食堂里總是擠滿了人。
齊銘端著飯盒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個兩個人的位子,於是對著遠處的易遙招招手,叫她坐過來。
吃飯的時候易遙一直吃得很慢。
齊銘好幾次轉過頭去看她,她都只是拿著筷子不動,盯著碗里像是里面要長出花來,齊銘好幾次無奈地用筷子敲敲她飯盒的邊緣,她才回過神來輕輕笑笑。
一直吃到食堂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易遙和齊銘才吃完離開。
食堂後面的洗手槽也沒人了。
水龍頭一字排開。
零星地滴著水。
齊銘挽起袖子,把飯盒接到水龍頭下面,剛一擰開,就覺得冰冷刺骨,不由得“啊”一聲縮回手來。
易遙伸過手,把他的飯盒接過來,開始就著水清洗。
齊銘看著她擦洗飯盒的手,沒有女生愛留的指甲,也沒其他女生那樣精心保養後的白皙嫩滑。
她的小指上還有一個紅色的凍瘡,裂著一個小口。
他看著她安靜地擦著齊銘的不鏽鋼飯盒,胸腔中某個不知道的地方像是突然滾進了一顆石頭,滾向了某一個不知名的角落。
然後黑暗里傳來一聲微弱的聲響。
他不由得抬起手,摸向女生微微俯低的頭頂。
“你就這麼把滿手的豬油往我頭發上蹭嗎?”易遙回過頭,淡淡地笑著。
“你說話還真是……”齊銘皺了皺眉頭,有點生氣。
“真是什麼”,女生回過頭來,冷冷的表情,“真是像我媽是嗎?” 水龍頭嘩嘩的聲音。
像是突然被打開的閘門,只要沒人去關閉,就會一直無休止地往外泄水。
直到泄空里面所盛放的一切。
從食堂走回教室是一條安靜的林蔭道。
兩旁的梧桐在冬天里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
葉子鋪滿一地。
黃色的。
紅色的。
緩慢地潰爛在前一天的雨水里。
空氣里低低地浮動著一股樹葉的味道。
“我怎麼感覺有股發霉的味兒。”
易遙踩著腳下的落葉,突然說。
齊銘沒有接話。
兀自朝前走著。
等到感覺到身邊沒有聲音,才回過頭去,看到落後在自己三四米開外的易遙。
“怎麼了?”齊銘抬起眉毛。
“下午你可不可以去幫我買個東西。”
“好啊。
買什麼?” “驗孕試紙。”
頭頂突然一只鳥飛過去,尖銳的鳥叫聲在空氣里硬生生扯出一道透明的口子來。
剛剛沾滿水的手暴露在風里,被吹得冰涼,幾乎要失去知覺。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
誰都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