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風在草上吹過去的時候,空曠的原野就像一湖水,起了一片漣漪。
日出,奪目的朝霞驅散了對夜空依依不舍的星辰,只留下一輪孤單的下弦月,在藍天的最西端低低的懸著,露出淺白色的影子,於朵朵白雲中間發出無奈地嘆息,等到陽光全然落在原野上,月亮這才消失不見。
揭開帳幕,克利斯中尉對著蔚藍的天空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難得的一份大餐和一夜好睡讓他疲倦至極的身體獲得充足的養分。
抖抖手、抖抖腳,像往常一樣,中尉活動了四肢,然後便揀起一把近衛軍制式的騎士劍甩了兩甩。
劍鋒在甩動的過程中發出沉悶的奏鳴,一縷陽光在鋼鐵凶器的鋒刃上往返滾動。
“真是把好劍!“克利斯心滿意足地收劍入鞘。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軍服,軍服是新的,又套上一件一樣嶄新的鎖子甲。
像重復了千百次那樣,在肩膀扣上鑄鐵護臂、在膝蓋上系緊鑲了鐵殼的護腿,登好靴子、戴好鎖子手套,頭盔捧在懷里,滿頭大漢的克利斯再一次變成了整裝待發的近衛軍戰士。
營地里空蕩蕩的,第三縱隊在夜里就開始全面動員,三萬余名官兵都已衝到荷茵蘭人面前,隔著一條壕溝,與荷茵蘭王國軍的主力陣營對峙,整整一夜!走在營地里的戰道上,克利斯和認識又或不認識的士兵打著招呼。
在他來講,這些不知名的小戰士都是生面孔,可對於三縱官兵來說。
哪個不識3291師的克利斯?三縱只有一個克利斯,就是在先行者之戰幸存地克利斯、就是在卡爾查克特成就了威名的克利斯、就是在馬里亞德佳阻擊戰以一擋萬的克利斯、就是在森林里瞎轉悠地時候俘獲了荷茵蘭國王的克利斯!不算三縱,在整個帝國近衛軍里。
這樣地克利斯也只有一個!大家都認識!“克利斯!是克利斯中尉嗎?”克利斯朝這個中氣十足的聲音望了過去,他最先看到了對方的軍銜章。
然後便下意識地立正敬禮:“中將閣下……早上好!”“放松點!”這位近衛軍中將一點也沒有貴族軍官的架勢,他和他手下的幾位校官一塊兒聚了上來,對圍在中間地克利斯指指點點,像對待一頭大牲口那樣七嘴八舌地品評起來。
克利斯黑著臉,不過他也看得出。
這些穿戴著全套野戰裝備的將校可不是裝模做樣的貴族子弟,看他們的眼神、看他們的舉止,這是一群身經百戰殺人不眨眼的老兵!克利斯能夠在他們身上聞到和虎克一樣的味道。
“別這麼沒禮貌!”中將對部眾皺起眉頭,形象各異的軍人們立刻閉上嘴巴,他們的長官就轉向莫名其妙的大英雄:“克利斯中尉,有興趣到我地部隊服役嗎?常規戰和眼前這處戰場可惜了你的好身手!你該換一種從軍方式。”
“您的部隊?”近衛軍中將抖開披風,亮出了鎧甲上地軍徽。
“第一特種作戰旅!”克利斯被軍徽上的那匹形象猙獰的奔馬嚇了一跳。
“沒錯!就是第一特種作戰旅!”呂克·西泰爾將軍肯定地點頭,他朝身邊的部眾攤開手:“怎麼樣?要考慮一下嗎?游擊團、突擊團、強襲團、箭士團、重裝甲戰士團還有一個偵察大隊!你隨便選!”克利斯擺弄著頭盔,又抓了抓淺黃色地頭發,“抱歉將軍!我……我也不知道!”呂克·西泰爾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他使勁兒拍了拍大英雄的肩膀,“沒關系,仔細考慮考慮。
若是有興趣的話,隨便找個軍情聯絡員通知我,第一特戰旅隨時歡迎你!”等到幾位大名鼎鼎的特戰軍官走遠了,克利斯突然反應過來:“喂……你們怎麼會在這兒?”西泰爾將軍遠遠地擺了擺手。
“我們無處不在……”克利斯獨自站在原地,他環視左右,經過身邊的近衛軍戰士都對他投來欽佩、敬佩、感佩的目光,這令他渾身不自在。
也許……換一種服役方式的確對自己今後的軍旅生涯有好處,克利斯可不想走到哪里都被當成大明星來對待。
沿著戰道一直走到營地外面,沒有了尖頂帳篷阻隔視线,大平原盡收眼底。
蒼闊的地平线和西方天宇連在一起,陽光驅趕著空中的浮雲,在原野上留下轉瞬即逝的浮光掠影。
戰鼓聲和悠長的軍號從平原深處涌過來了,空氣燥熱,連激動人心的號角也加入了難耐的氣息。
原野上點綴著三兩株枝繁葉茂的大櫓樹,總會有行色匆忙的騎士在大樹下往返穿行。
幾塊大的水塘邊升起煙火,借著一點點的微風,燕麥粥和烤面包的濃香泌人口鼻。
克利斯徑自走向一個廚師營,結果好幾個廚師營的長官都迎了上來,他們捧著新鮮出爐的草莓餡餅、端著熱氣騰騰的無花果碎肉麥湯,克利斯為了公平對待這些熱心腸的大廚子,他只得從每個營區的招牌餐點里都挑揀一些。
離開水塘的時候,近衛軍中尉背著一個面口袋,里面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早餐點心,無花果碎肉麥湯只能盛在頭盔里。
走上一處緩坡,萱草越來越高、越來越密,克利斯呼吸著清晨的新鮮空氣,打量著海浪一般涌動在平原上的近衛軍士兵。
圍繞著荷茵蘭王國軍的營壘,位列戰場東线的首都集群將四個縱隊一字排開,只有三縱直面侵略者的營區。
從縱隊陣列的北面開始,近衛軍戰士以師為單位,交替傳遞著歡呼和各種各樣的口號,“祖國萬歲!”“近衛軍萬歲!”“攝政王殿下萬歲”……此起彼伏,不知疲倦。
克利斯在昨晚的睡夢中就聽到過這種接力式的雄壯歡呼,但他睡得極為塌實。
在北方,大地上仍鋪開了一支聲勢浩大地隊伍。
他們是剛剛從肖伯河對岸趕到附近的貝卡方面軍和斯坦貝維爾方面軍,狼騎士發出尖利的怪嘯、近衛軍戰士和叢林戰士惡形惡狀地吹著口哨!克利斯笑了。
這些可愛地士兵似乎不是在歡呼,而是在起哄!他們用最惡劣最具侮辱性的字句嘲諷著光著屁股騎著毛驢地一國之主。
在克利斯看來,荷茵蘭國王在穿上國王的行頭以後才具備諷刺意義,可他的司令官卻不這樣認為。
三縱司令員指示護士營的老大娘們在兩軍陣前扒光了盧塞七世的華服,又給這位國王扣上代表異端地尖頂帽子。
再用一條大紅色的裙子把他的腰和毛驢的尾巴拴在一起,最後才讓這位風流倜儻的國王陛下展開游行。
位列陣前的近衛軍戰士放縱地笑著,他們笑得前仰後合,眼前這個小丑就是第二次反坦聯盟的召集人,戰勝這樣的家伙竟然這麼不易,可泰坦戰士畢竟戰勝了!有些調皮的士兵掏出了珍藏的女性衣物,有短襯褲、有抹胸、有底褲——無奇不有!所有地東西都向荷茵蘭國王身上招呼,這是對投降者的羞辱,也是對勝利的祝賀。
這出鬧劇是在天亮以後才開始上演地!營壘里的荷茵蘭人早在半夜的時候就已得到國王被俘的消息,可出乎所有人地意料。
拉梵蒂·穆廖爾塞元帥真能沉得住氣,他只是派出一位宮廷使者確認了他的國王是否安然無恙,然後就鎖緊營門。
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不聞不問。
看樣子……這位指揮官既不打算投降,也不打算組織最後的抵抗。
克利斯一手拿著草莓餡餅、一手拿著抹茶蛋糕,他盤腿坐在草地上,陽光聚在他的後背。
暖烘烘!就像家里的壁爐!很少有的,克利斯想起了自己的家,他的家就在3291師的駐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
第一次衛國戰爭結束的時候,他被調到那個安靜古朴的小城,801年,他娶了一個牧師的女兒,那是一個懂得過日子的好姑娘;當年年底,他的小女兒降生!現在想來”卜家伙只有虎克的手掌一般大小,可那時的克利斯還不認識虎克上士,他忙著實踐自己的復仇大計,忙著訓練手下的兵士。
家是很少回的,回去也只是睡大覺。
家對於他和許多像他一樣的士兵來說,和旅店的用途差不多,他並不懂得珍惜那個小窩棚,至少是在那時那刻。
今天是8月21號,禮拜天!克利斯灌了一口無花果碎肉麥湯,香濃的味道令他嘿嘿笑了笑,這是將級軍官的伙食。
禮拜天……若是克利斯記得沒錯,他的妻子一大早就會抱著女兒出門,趕去五里外的教堂做禱告。
盡管他是一個不算負責任的丈夫,但他不抽煙不喝酒,也沒什麼不良的嗜好,士官的薪水多半都會交到妻子手里,妻子會用這點微薄的收入打理蝸居的小屋。
妻子有雙巧手!克利斯隱約記得家里的勾花窗簾,每天起床的時候他都會看到。
還有花簇!妻子總會在通往教堂的鄉間小道上找到紫菱蘭和野玫瑰,她把這些開得正艷的野花帶回家,擺在簡陋的餐桌和土埂砌成的窗台上,每到這個時候,克利斯總會譏諷她那假惺惺的貴族做派,他從來都沒告訴過妻子,那些花朵令他的小屋充滿家的味道。
該是欠了她很多才對!※※克利斯停下咀嚼,今天是禮拜天,妻子該已出門做禱告,她若是能嘗嘗這份無花果碎肉麥湯該有多好!近衛軍中尉從口袋里取出一塊抹茶蛋糕,他還沒吃飽,多數時候,他的妻子也吃不飽,這他知道。
妻子會挑出餐盤里的肉末,然後笑呵呵地看著自己的丈夫用最後一塊面包把這些肉末全都抿進嘴里,妻子的樣子就像遇到了世界上唯一令她開懷雀躍的事。
克利斯在腦海中勾勒出妻子的面孔,他的心靈泛起柔情,在以往的多數時候,他從未體會到。
現在好啦!克利斯計算著出生入死換回的報償!近衛軍中尉,每個月至少會有四個銀泰的收入,加上他地軍功……他的軍功會不會獲得一個榮勛軍人的封號?若是攝政王殿下開恩地話。
一個榮勛軍人的封號就可以讓他地妻子脫離勞作,克利斯會有一塊豐茂的土地,這塊土地足夠他養活自己的家庭和幾個佃戶。
“真的要謝謝你這個可憐蟲!”沒有酒。
近衛軍中尉只得向騎著毛驢周游戰場的荷茵蘭國王擎起頭盔。
克利斯喝掉最後一點麥湯,他給妻子留不下。
只能等到將來再補償。
這是從沒有過地事!近衛軍中尉這樣想著。
一向都是這個世界虧欠了他,就連神明都在跟他開玩笑!他成了大英雄,成了一位俘虜了國王的大英雄,也許他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會被《泰坦衛國戰爭史》和所有講述這段歷史的文字反復引用!但是……為什麼會開始想家呢?他從不認為家是自己的歸宿。
可就在頭盔里的美味麥湯見底的時候,他急切地想推開家門,用傷痕累累的身軀迎接妻子的擁抱。
家!一排開滿牽牛花的尖樁柵欄,一口自打地水井,一座早就該修補頂棚的木屋。
再往下想……光明神在上!克利斯忘記了女兒的容貌!這怎麼可能?雖然天底下地女嬰差不多都是一個樣子,可他的女兒是最漂亮的!像極他的妻子。
兩軍陣前突然響起鋪天蓋地地歡呼!發生了什麼事?近衛軍中尉在董草叢里站了起來,他是軍人,在見到那一幕的時候,他自然會把兒女情長拋在腦後!荷茵蘭主力軍的營壘轅門緩緩降下盧塞七世的王旗,一個小小的身影畏畏縮縮地走進了泰坦戰士的視线。
他是那麼小,整個人都被白色的絹旗包裹著。
白旗在旗杆上垂頭喪氣地嘆息,泰坦戰士的歡呼卻制造了風。
風聲一浪高過一浪。
掀動了白旗,它不得不在勝利者面前展露身姿!它緩緩地張揚、緩緩地飄蕩,即使它的面上寫著不甘和屈辱,但它卻為勝利者帶來甘如蜜餞的歡笑。
“勝利啦……我們勝利啦……”“近衛軍萬歲!”“祖國萬歲!”撥開擋在身前的士兵。
衝開天地之間流轉著的神聖呐喊,克利斯背著他的面粉口袋,笑呵呵地走到軍官們中間。
“報告司令員!請問……誰去踢營門?”三縱司令官是個大個子,他一說話就吹起了腮膀上的黃胡子,“當然是你!你這個家伙在我們向侵略者示威的時候竟然獨自跑去睡大覺,信不信我踢你的屁股!”克利斯哈哈笑著,他抽出了自己的騎士劍,告別指揮官,一步一步向敵人的營壘轅門方向走。
泰坦戰士的歡呼聲更加炙烈了!不知是誰第一個叫起克利斯中尉的名字,於是,三縱官兵都開始起哄!踢轅門是接受投降的老規矩,能夠獲此殊榮的人必須是最勇猛的武士,克利斯中尉當之無愧,他就聽見天底下響起一個聲音:“克利斯……克利斯……克利斯!克利斯……”千萬名戰友的呼喊激發了克利斯的豪情壯志,他加快腳步、高挺胸脯,徑直走到荷茵蘭王國軍主營壘的轅門下面。
轅門兩側各有一根粗大的立柱。
克利斯高高舉起劍,“嘿”地一聲吼!木屑飛濺,歡呼正烈。
敵人的轅門在晃、在抖!轟的一聲!轅門塌落半邊,位於陣列中的泰坦戰士開始發瘋發狂了!他們將頭盔投入半空,所有的刀劍齊指蒼穹!“嘿哈!”“嘿哈!”“嘿哈!”克利斯瘋狂地揮舞著手里的利刃,說不出他的面孔是興奮還是憤怒,他汗如雨下,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在發出歡呼。
塵土忽然迷住了他的眼睛,近衛軍中尉沒有閃躲,他挺拔身軀,像一尊塑像一樣站在轅門前的空場上。
轅門被這名泰坦戰士的氣勢嚇退了,它向後栽倒!走出塵霧,拉梵蒂·穆廖爾塞元帥在距離泰坦戰士還有一米的地方站定了,他打量著這名被推選來踢轅門的勇士:“讓我想想……咱們在哪見過!”克利斯點了點頭,“第一次大戰!我是傑斯奎里茵先行者中的一員。”
神情憔悴的聯軍指揮官勉力笑了笑,“你可真幸運!”克利斯看了看對方。
他地視线留在拉梵蒂·穆廖爾塞元帥染血的繃帶上,看樣子,他由左肩至右腹被人劃開一條大口子:“這不是幸運。
這是光明神在跟我們開玩笑。”
近衛軍中尉用劍,鋒指了指頭頂的天空。
“是啊……”拉梵蒂元帥緊了緊身上地繃帶,“這的確是神明地玩笑!”克利斯收起劍。
他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元帥閣下!按照交戰法則,您應擎著白旗,徒步穿過陣地前沿,向我部指揮官呈交您的元帥指揮劍,當眾命令您的部眾放下武器。
並有義務引導我部完成對您的營壘地占領。”
“我知道……”荷茵蘭元帥呻吟著,他突然指了指已經被解下毛驢的國主,“無論如何,貴軍不該那樣對待一位國王!”克利斯望了過去,他不屑地啐了一口:“誰說的!我覺得你們的國王生來就該是那副樣子!”拉梵蒂元帥苦笑著,他竟然點了點頭。
在敵人的指揮官就要走進兩軍陣前的開闊地時,近衛軍中尉突然生起疑心,他用劍柄擋住拉梵蒂元帥:“我說,早晚都是如此,您干嘛拖延了一宿?”穆廖爾塞元帥艱難地晃了晃自己的手臂。
他的手臂和胸口的繃帶一起固定著。
“我也想早點結束這一切,可這道傷口讓我從馬里亞德佳渡口突圍之役一直昏迷到今天早上!”克利斯緩緩放下劍,他給佝僂著背的聯軍指揮官讓出一條通向落敗和屈辱地道路。
拉梵蒂·穆廖爾塞元帥向前走了幾步。
他突然轉回頭:“在渡口,守軍全线潰退的時候,我親自率領國王衛隊加入作戰,可一隊近衛軍騎士把我們的衝鋒打散了!最後一個獨力闖到灘頭地騎士還砍了我一刀。
你認不認得他?”克利斯的五官糾結到一處,他尷尬地搖了搖頭!荷茵蘭王國軍的總指揮親自加入渡口作戰?他可一點也不知道!在衝到灘頭的時候,倒在他刀下地鬼子兵沒有三名也有五位,不會那麼巧就碰上一位元帥吧?“那是個幸運的瘋子!”拉梵蒂有些不甘地呻吟起來:“若不是這一刀令我陷入昏迷,王國軍主力也不會那麼快就敗下陣來,我們那位騎著毛驢的國王陛下也不會想到帶著十幾名隨從獨自逃跑!他還以為能從戰线後面偷溜出去……真是可笑!”克利斯沒有言語,世界上有很多瘋子,可拉梵蒂元帥口中的“幸運的瘋子”只有自己當之無愧。
“就像你說的!這是光明神在跟咱們開玩笑!”穆廖爾塞元帥說著話就走遠了,一名擎著白旗的副官跟在他身後。
看得更遠一點,近衛軍陣營仍在歡呼,從普通一兵到渾身上下閃著金光的將校。
在神明導演的鬼把戲里頭,只有他們不是小丑。
艷陽依舊,百靈鳥在烈日底下也失去了歌唱的興致。
它們和麻雀一起,圍繞著一株高大的榕樹,為了一個陰涼的空間不停地爭斗,無聊地上竄下跳。
很快,千萬人同時移動的腳步聲驚走了鳥群,披附鎧甲的泰坦戰士邁著堅定的步伐,喊著聲聲震天的前進口號。
排頭過來了,是一隊舉著盾牌的長槍手,軍旗在無風的午後無奈地耷拉著頭,可泰坦戰士的精神是飽滿的。
數個縱隊同時前進,只發出一個聲音,聲音向著平原深處延展而去,不知要到哪里才會停止。
荷茵蘭人的主力陣營已經空蕩蕩的了,軍械軍旗還有各種輜重都被集中在營壘的左側,堆起來像座小山,散開來有好幾個馬球場那麼大。
投降的官兵被留守此地的兩個軍團帶到曠野上集中起來,據說負責清理戰場的勒雷爾休依特普雷斯頓將軍已經率隊趕了過去,到時又會有一場虐俘的好戲,但大多數泰坦戰士都對淌血的倒十字架厭倦了,即便有需要,他們也不會費力氣割開一個俘虜的咽喉。
在戰爭中,敵我雙方經歷的傷痛是一樣多的。
從空蕩蕩的營地里走了一圈,克利斯地面口袋又重了許多,守護敵軍高級將領作息區的近衛軍官兵沒有阻攔趕來撈取戰利品的大英雄。
若在往常,搜刮戰利品這樣地事得按軍銜高低分工協作,誰也不會像克利斯那樣在整個營區亂轉悠。
近衛軍中尉沒有挑揀那些鑲嵌了珠寶的金劍、銀劍。
他在一位不知是什麼品級地軍官帳幕里找到了一整套銀制餐具!想來想去,自他結婚以後就沒有送過妻子像樣的禮物。
若是再肯定一點說,恐怕他連一朵花也沒送過!有了這款五十六件套的純銀餐具,克利斯就開始傻呼呼地猜想妻子得到這件禮物時的表情——那該是驚喜交加才對!然後妻子會不停地親著他的面孔,像在夜里一樣叫他地小名!“克利斯!滾過來!”近衛軍中尉止住胡思亂想,向聲音響起的方向一溜小跑。
三縱司令員只是下意識地把軍里的寶貝叫到身邊。
等到克利斯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了,他卻忙著和戰區的其他幾位縱隊司令討論接下來的戰事安排。
二縱司令員說:“我的人還在進行最後的整編,荷茵蘭人在前天的阻擊作戰硬是把我的一個整編步兵軍打成兩個團!”四縱司令員說:“我的人倒是趕在前頭,可一個縱隊地兵力擺在二十多萬法利聯軍面前會有什麼用?”一縱司令員是個結巴:“我……我……我不同意!攝政王……攝政王……攝政王殿下的命令明擺著!我……我……我的部隊已經朝包圍圈里地法利聯軍發動進攻!”斯坦貝維爾公爵和貝卡方面軍總司令謙讓了一陣,最後是叢林戰士的精神領袖接過發言權:“大家都有困難,可一縱司令員說得沒錯!最高統帥在昨天晚上確定了總攻方略,可因為那些磨磨蹭蹭的荷茵蘭人,我們已經落在所有人的後頭!盡管我們成功逼使荷茵蘭集群無條件投降,可誰都知道是三縱地英雄帶兵長克利斯中尉撞了大運!這樣可不行!”“沒什麼好說的了!”三縱司令員有些不樂意地瞪了一眼斯坦貝維爾公爵,“最高統帥的作戰方略必須執行。
南方集團軍群和西方集團軍群已經在5點13分向集結在戰場內側的聯軍發動總攻,我們要想超前,就得打得干淨利落!殺得片甲不留!”所有人都點了點頭。
“那……那……那還等什麼?”這是一縱司令員。
作戰指揮官們互相打量著。
他們在視线中交流著戰斗的**和必勝的信念,等到各自的傳令官飛馳而去,他們就發出一陣開朗豪爽的笑聲!送走了同僚,三縱總司令這才看到還在往嘴里送糕點的克利斯中尉:“光明神在上!你怎麼還在這兒?”克利斯差點把自己噎死。
他艱難地咽著口水:“報告司令……我在等您的命令!”三縱指揮官翻了個白眼,“快去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攝政王殿下的最高指揮機關報到吧!你這個傻小子難道忘了嗎?你俘虜了一位國王,這件事足夠你向家里的老婆孩子吹噓半個世紀!你知道嗎臭小子?最高統帥會親自為你授勛!具體是什麼樣的東西我可不知道,但我敢肯定,等到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得叫你克利斯爵士!”“克利斯爵士?”近衛軍中尉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以為……他以為自己至多會變成帶著某某榮譽頭銜的騎士克利斯,或是在地方上擁有一點點特權的榮勛軍人。
克利斯爵士?光明神在上!那是一個貴族封號!“傻小子!你還有什麼要求嗎?現在就向我提出來!”克利斯望著自己的縱隊指揮官,他陷入從未有過的困惑和迷惘。
光明神的玩笑奪走了他曾視為一切的一切!他的父親、他的戰友、他的兄弟!可這個玩笑又讓他走向輝煌,克利斯爵士?聽上去氣派,可這個稱呼是父親用犧牲換來的,是虎克用傷殘換來的,是無數戰友用無所畏懼地流血換來的!克利斯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士兵,包括他的幸運,看似神明的安排,其實是犧牲者對他的庇佑,他不會忘記自己的使命,也不會忘記滿身軍勛地由來。
“司令!早上……軍情第一特種作戰旅的指揮官邀請我加入他的部隊!”三縱司令員端正了面孔。
連表情也嚴肅起來,“小伙子!第一特種作戰旅可沒有所謂地和平時期,你是想繼續升職嗎?聽我的話。
這不值得!到現在為止,你為祖國所做地一切值得你享受幾輩子幸福安樂的生活。
你還年輕。
有家庭,有妻子兒女!就算你要求退伍,我也會欣然放行!”克利斯感激地望著自己的指揮官,他早就知道大個子的三縱司令員是個好人。
“謝謝將軍!我……還在考慮!”“這沒什麼好考慮的!”縱隊指揮官攬住中尉地肩膀,像個老大哥一樣湊近他的面孔:“別傻了!能夠得到第一特戰旅長呂克·西泰爾將軍的邀請。
這已經說明你是最優秀的戰士!最優秀的戰士應該在戰爭結束的時候帶著滿身軍勛衣錦還鄉,和親人團聚,不該到特戰旅那樣的地方去賣命!”克利斯還想說點什麼,但司令員卻把他推到一邊。
“年輕人!這是我……作為指揮官給你的忠告,並不是命令!你值得擁有一切美好的東西,你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卸下肩上的軍人使命!保家衛國、衝鋒陷陣!你比任何人做得都出色,這一點我可以肯定!所以……”縱隊指揮官停頓了一下,歲月和風霜在他地面孔上磨礪出肅然的軍人儀容和十足的長者風范:“近衛軍中尉!在你已經履行了軍人使命地時候,大膽說出來吧!你是怎麼想的?”“軍人的使命……”克利斯沉吟著,片刻之後。
他的眉宇突然亮了起來,“司令!我地確想家了!”“這就對了!”克利斯卻搖了搖頭,“等戰爭結束了!我先回家里安頓好老婆孩子。
那個時候,您要是放行,我就去第一特戰旅碰碰運氣,因為……我始終覺得。
背上了軍人的使命,自然沒有卸下來的道理。
帝國近衛軍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帝國近衛軍……”“而你……克利斯中尉!”三縱司令官打斷了這名普通戰士的話,他用飽含敬意地眼光打量著他:“就像我說的,你是帝國近衛軍中最優秀的士兵!”“謝謝將軍!”克利斯終於放下心懷,他的笑容像天頂上的陽光一樣燦爛明媚。
陽光燦爛明媚,遍灑在寧靜的平原上。
說起來也真奇怪!當一個窮苦的孩子感覺最溫暖最愉快的時候,他的舌頭和雙手就好象掙脫束縛一樣,舌頭會汲取最平凡的美味,雙手寫滿勞動的艱辛,若換成是一個窮苦出身的軍人,在洗脫手上的血跡之後,他就會得到豐收一般的美妙心境。
克利斯活下來了,他一個人在早已平靜下來的戰場上游蕩,無憂無慮,甚至有些放縱。
近衛軍中尉就是一個窮苦出身的孩子,和他的父親一樣”卜小年紀就加入軍旅,應該說,他一直是幸運的!在部隊里有父親照看他,使他免受同僚和貴族長官的欺凌;父親犧牲了,他又成為先行者里的幸運兒,頭上扣著帝國勇士的光環,還升了職、還調到後方軍團。
克利斯從未像現在這樣滿足過,戰爭似乎遠離了他的世界和他的心靈。
他想唱歌,卻知道自己的嗓音實在稱不上是動聽,於是他就本著一個窮苦孩子與生俱來的美德,四處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大家都認得熱心腸的克利斯,有人祝賀他、有人恭維他、有人甚至打算做他的隨從。
克利斯是窮苦出身,他不需要這些,連那個爵士頭銜也不是那麼誘人。
他是帝國近衛軍里面最優秀的士兵,比得上虎克、比得上所有壯烈犧牲的英雄!這就足夠了!克利斯的快樂來源於此,當然還有他的妻子和女兒!等到衣錦還鄉的時候,克利斯會為妻子在自家庭院里開辟一塊花園,她可以種上紅玫瑰,、黃玫瑰,、白玫瑰”甚至是稀有的藍玫瑰!他還要為妻子造一個烤爐,這個烤爐要像貴族家里那樣有兩個風門,省得妻子的面孔被油煙熏得灰黑!小女兒?克利斯還沒想好!他的小女兒應該是個有教養、有身份地好女孩兒,她會彈鋼琴,會看書識字。
也會織錦!錢!這一切都需要錢!克利斯就掐指細算。
如果司令官沒有騙他,一個爵士……一個爵士頭銜會有八十多畝封地!天可憐見!八十多畝封地。
那比師團的操場大上兩倍還多一些!所以錢不是問題!只要家里人能夠過上體面的日子,就算偉大地祖國泰坦再讓他出生入死也心甘情願。
克利斯只是一個普通的士兵。
他不是多麼高尚,也不是多麼聰穎。
他幫助一個醫療營將腿腳不方便地傷員抬上馬車,然後就和崇拜英雄的小護士們擁抱告別。
走在去往最高指揮部的戰道上,克利斯拒絕了好幾位軍官讓他搭車的美意,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士兵,等到做了克利斯爵士之後他也不會和假惺惺地貴族沾上邊。
至少是在卡爾查克特戰役之前。
在他的洶,師衝上鋒线之前,有哪個貴族軍官會和普普通通的克利斯上士同車做伴?“站住!”克利斯停了下來,他有些疑惑地打量著兩名擋住去路的近衛軍士官。
“抱歉了兄弟!這里封路了!你得繞道走!”克利斯望了望天色,他已經讓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攝政王殿下等了很久,近衛軍中尉討好似的哈著腰:“兄弟!行個方便吧!這里是條直路,我去最高指揮部公干!”士官朝中尉搖了搖頭,他亮出了自己的軍徽,“軍情特戰第一旅就在前面整隊,我們有秘密任務在身,任何人不得接近!”“嘖嘖!”克利斯像老太婆一樣發出一聲贊嘆。
看看特戰第一旅!多氣派!多氣人!一句“我們有秘密任務在身”管你是個什麼東西,任誰都得靠邊站!近衛軍中尉識趣地避出這條戰道。
他在走了很遠之後仍在不住地回頭張望,特種戰士隱沒在戰道左近的高草叢里,克利斯胡亂瞎猜,但他琢磨半天也搞不清特種作戰的所以然。
“到時候……我就在呂克·西泰爾將軍的旅指揮部找個職位。
這樣既能堵住老婆的抱怨,又能學著做個指揮官!”克利斯想得天花亂墜,他對自己一向有信心,現在是最優秀地士兵,將來就是最優秀的軍官!“是哪個要該死的擠占了交通補給线?”曠野里傳來熟悉地呼喊。
克利斯趕了上去,他看到一列輜重車隊橫在眼前,有好幾輛大篷車陷在泥溝里頭不能動彈。
“維爾辛赫!維爾辛赫中校!”維爾辛赫跳下馬車定睛一看!嚯!這不是那個涉水逃生的傳奇小子嗎?“克利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了?”馬里亞德佳渡口阻擊戰的兩位鋒线軍官幾乎把胸膛撞在一起,他們只在戰場上見過匆匆一面,可看在外人眼里,大力擁抱在一起的兩位軍官像極了失散多年重新得見地兄弟伙伴。
“我去戰地最高指揮部!”克利斯指了指遠處的地平线。
“我去你們第三縱隊!”維爾辛赫指了指荷茵蘭人的營壘。
“喂!大家都過來!這就是我跟你們提起過的克利斯中尉,就是他在千軍萬馬之中抓住了那個荷茵蘭矮鬼!”克利斯對興高采烈的維爾辛赫連連擺手,“誰說的誰說的?是那個家伙傻呼呼地獨自跑到森林里,正好被我撞見!”“都一樣!”維爾辛赫也擺了擺手,他的輜重隊員已經圍了上來,大家都爭著和傳說里的大英雄握手交談。
克利斯撞了撞了中校押運官的肩膀,“我是一個光杆司令,要是我有一個師,哪怕只有一個團,我就對整團的戰士們說!你們團長什麼也不算,真正的大英雄就在眼前!打不死衝不跨的傑布靈魔鬼團!”押運隊員里面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名士兵在這樣的贊譽面前露出笑臉,這有限的幾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傑布靈魔鬼團。
若是不從第二次衛國戰爭爆發的第一天開始說起,人們很難把他們和戰績卓著的傑布靈方面軍聯系起來。
“看來咱們都有軍務在身,改天找個機會……”“不!”克利斯衝維爾辛赫搖了搖頭,“你們需要幫助!”維爾辛赫看了看陷在泥溝里的輜重車,“沒關系!你快上路吧!”近衛軍中尉倔強地卷起袖子,“改天帶你去見見虎克,那家伙是對付輜重馬車的行家,他能從前面把馬車抬起來,我們就在後面挑揀!”“真的假的?”“騙人的是毛驢!”很快!曠野里響起了脫拉輜重馬車的號子,泰坦戰士赤著上身、卷起褲腿,烈日烤紅了他們的脊背,陽光在他們的肌肉和堅實柔韌的筋腱上往返流轉。
突然!一輛脫出泥溝的輜重馬車在慣性和自身重力的作用下猛地側翻,沉重的貨物砸實地面!口號聲停下來了,前進的腳步也停下來了!雲天中響起一聲淒厲的嘶喊!“克利斯……”克利斯齊胸以下都被壓在大山一樣的輜重馬車下面,他那歡快的笑容被斷骨刺入胸肺的劇痛取代了!他張口吐著血,發出斷斷續續地粗喘,眼睛在左右顧盼,直到戰友抓牢他的手,他才發出輕聲呼喚:“去……去看看……去看看我的妻子……我的女兒……”“閉嘴!別說話!”維爾辛赫惱恨極了、慌亂極了!“你們!你們!還有你們!還愣著干什麼?把這該死的東西搬起來啊!快把它搬起來啊!”被突發狀況驚呆了的士兵們這才醒轉過來,輜重隊全員都有了,無數雙手拖舉著倒伏的馬車,只是一聲呐喊,沉重的車體立即離開地面!也顧不上滿車的戰具物資,近衛軍戰士們干脆就把輛完全折斷了車轅的輜重車放倒在泥溝的另一邊。
維爾辛赫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他看清了!克利斯的雙腿被壓成古怪恐怖的反關節形態,在他腰部以下的草地上灑滿了從斷骨處迸射而出的鮮血。
“朋友!兄弟!挺住……挺住!我帶你去看軍醫官!我這就帶你去看軍醫官……”克利斯大瞪著眼,望著天!其實他的血液已經衝進腦海,眼前紅黑一片。
“項鏈……神牌……神牌……項鏈……”“項鏈?”維爾辛赫看到了戰友身上唯一一條項鏈:“我已經把項鏈拿在手里了!”克利斯開始倒氣,他已經沒有心情再去追究神明的戲碼,到了該結束的時候,神明自然會降下帷幔,就像現在這般。
“神牌……神牌是多姆尼斯上尉的傳家寶!把它……把它送到博德加省首府帕爾瑪利亞……喬伊!普帕卡上校!哈森齊中校……還有虎克!大家……大家都在等著它……”“一定送到!我發誓……”維爾辛赫並不清楚自己還能說什麼、還會說什麼,他眼睜睜地看著克利斯在他的懷抱里劇烈地抽搐、大口大口地嘔血,然後……**持續了一分鍾,克利斯的身體突然塌了下去,一動不動。
維爾辛赫站了起來,他在手上勾著一條金光閃閃的項鏈,神牌隨著這名泰坦戰士的脈搏輕輕抖動,就像被賦予了生命。
第二次衛國戰爭最著名的英雄就這樣帶著無數的遺憾離開了,被一輛滿載的輜重馬車奪去生命。
我們說過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士兵,普普通通地來、平平凡凡地走。
如果非要說他的經歷是多麼富有傳奇色彩,那也只是神明的玩笑,開過就算!有的——只是泰坦軍人的浩然之氣,於穹蒼下點燃永晝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