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集第二卷 第十五章康熙六十年五月,十四移師甘州,企圖乘勝直搗策旺阿拉布坦的巢穴伊犁。
但由於路途遙遠,運輸困難,糧草補給很難跟上,一時沒有取得進展。
十月,十四阿哥奉命回京述職。
十四阿哥要回來的消息霎時傳遍宮廷內外,朝堂內文武百官人心激蕩,暗自揣度康熙給十四阿哥的最大賞賜是否就是那把龍椅;宮內的宮女也情緒沸騰,人人企盼著能夠有幸看一眼只在午夜夢回中出現過的英雄。
十一月十四阿哥滿載盛譽回到了闊別三年的紫禁城。
眾位阿哥、文武百官皆出城相迎。
我想象著十四阿哥歸來時的榮耀光芒,嘴角逸出幾絲笑,但想到四阿哥卻要立在眾人中目睹著刺眼的光芒,笑容變得苦澀。
他心內可有懼怕?怕這一刻的榮耀就此永遠蓋住自己?張千英剛進來,圍在一起唧唧喳喳說話的幾個女孩子一哄而散,各自蹲下洗起衣服。
張千英斥道:“一幫混帳東西!撿著功夫就偷懶!”眾人一聲不吭,由著他大罵。
他罵了半晌後才收聲,走到我身邊欲說不說,我沒有理會,他默立良久,轉身而去。
第二日,幾個小丫頭沒精打采地搓著衣服說:“以為十四爺回京後,就能見到呢!現在才知道還得看我們有沒那個福氣能偶爾撞上。”
正說笑著,張千英走進院中,我們向他請安,他沒有理會,只顧側身恭敬地站著。
眾人納悶地彼此對望著,我心突地一跳,一時竟有些緊張。
一個聽著些許陌生的聲音淡淡道:“命她們都先下去!”說著十四阿哥身著便服,帶著幾分慵懶走進了院子,眉梢眼角帶著風塵滄桑,可不但無損於他的英俊,反倒平添了幾分蠱惑,他嘴唇緊閉,散漫的眼神隱隱藏著探究和困惑打量著我。
張千英對眾人低聲吩咐道:“還不向十四爺請安退下?”院內小姑娘呆呆愣愣,全無反應,我低頭一笑,道:“十四爺吉祥!”眾人這才驚醒,忙此起彼落的請安。
十四沒有理會,只管盯著我看。
我不安起來,細看他面色,喜怒無跡可尋,猛然驚覺,他真不是當年的十四阿哥了!張千英低斥道:“都退下!”說著自己先退出了院子。
十四打量了四周一圈,看著我身前的盆子出了會神,緩緩道:“你在浣衣局六年多,我已經向皇阿瑪求了三次婚,五十五年一次,五十六年一次,皇阿瑪都沒有答應。
今日我又向皇阿瑪求婚,求他就算是給我的賞賜,求他念在你多年服侍的份上,原諒你,再大的錯,這麼多年吃的苦也足夠了。
你猜皇阿瑪告訴我什麼?”我心神震蕩,他居然求過婚?在當時根本不知道我為何激怒康熙的情況下?他笑問:“為什麼?我就讓你那麼看不上眼?你寧可在這里替太監洗衣服也不肯跟我!”我啞口無言,不,這和你沒有關系。
這不是你好,或你壞的問題。
他踱步到我身前,伸手挑起我下巴,淺笑著說:“今兒不是不說話,或岔開話題就可以的,我有足夠耐心等著答案!”我側頭避開他繭結密布而顯粗糙的手,愣愣不知從何說起。
他淡然一笑,收回手,踱到一邊隨意拎了個小板凳,理了理長袍坐下,胳膊支在膝蓋上,斜撐著頭靜靜看著我。
我想了半晌,走到十四身前,蹲下道:“不是你的問題,你很好,非常好!是我自己的問題。”
他眉毛微一挑,示意我繼續說。
我搖頭道:“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道:“那我來問,你回答就行了。”
我無奈地點點頭。
他問:“你心里有人?”我遲疑著,告訴他,會對四阿哥不利嗎?他靜等了一會,笑道:“不用為難了,你已經給了我答案!是八哥還是四哥?”我嘆口氣站起說:“探究這些有意思嗎?”十四道:“看來是四哥!”他撐頭淺笑、默默而坐,半晌後立起問:“他在府中作‘富貴閒人’,你卻在這里苦熬著。
你把芳心托給他,值得嗎?”我看著他問:“你待我如此,值得嗎?”他微眯雙眼看向高牆外,神思好象也隨著視线飛出高牆,飛到我猜不到的地方,緩緩道:“當日你為我拼了命去賽馬時,我就決定日後象十三哥那樣對你,視你為友,誠心相待,盡力維護。
如今我已盡力,至少心無愧欠!”我一下輕松很多,原來如此,道:“你不必如此,當日我也是為自己,你幷沒有欠我什麼。”
他道:“若不是我,你又怎會走到那一步?你若真只顧自己完全可以把所有責任推給我,何必冒險賽馬?”他收回視线落在我臉上,輕嘆口氣道:“你憔悴了很多!”我笑說:“你風姿俊逸了很多!”他凝視我良久,問:“你還是不願意嫁給我嗎?”我微微點點頭。
他淺淺一笑道:“隨你吧!不過你若不想在這里呆了,隨時可以找我。”
我道:“多謝!”他微一頷首,轉身欲走,我叫道:“十四爺!”他立定,回身看著我。
我問:“外面可有人守著?”他道:“有話可以直說。”
我走近他,猶豫了下,道:“你不要再回西北。”
他道:“此事要看皇阿瑪的意思。”
我道:“如今准噶爾部大勢已去,不一定非要你再去打。
而且皇上如今對你恩寵有加,你若態度堅決、表明心意,皇上應該會聽的。”
他一笑道:“再看吧!行兵打仗不是你想的如此,換主帥更是牽涉很大。
准噶爾部雖遭受重挫,可說大勢已去卻還過早。
當年皇阿瑪率軍兩次親征准噶爾,歷經六年才大敗准噶爾,大汗噶爾丹服毒自盡。
可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噶爾丹的侄兒策妄阿那布坦又揮兵而來,幷令大清遭受了前所未有全軍覆沒的恥辱!說他們是大清的心腹之患也不為過!越早除去將來禍患越少。”
我不知該說什麼,愣了一會道:“可皇上年事已高,你……”他道:“皇阿瑪和我心中有數。”
我能說的都已說完,靜默了會道:“我的話說完了。”
十四搖頭道:“你整日就琢磨這些事情?你不要忘了當年李太醫叮囑的話,少愁思,戒憂懼。”
我忙扯了個大大的笑容道:“我記得呢!”他肅容道:“不是‘記得’就可以,而是真正放下。
我們的事情,我們自會操心,你最緊要是把自己照顧好。”
我點點頭,十四無奈地說:“你怎麼就不和他多學著點?人家是參禪念經,陪皇阿瑪說笑。”
我低頭不語,他輕嘆口氣,轉身而去。
-----------------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十五日,十四阿哥奉康熙之命回軍中。
消息傳來,我長嘆口氣,不知道該喜該悲,是該為四阿哥離心願實現的一天不遠而喜,還是該為那個我不願目睹的結局也逐漸逼近而悲?我不記得康熙具體駕崩的日子,唯一能肯定的是今年康熙就會離開人世。
跟在他身邊長達十年之久,我對他有敬仰,有濡慕,有懼怕,有恨怨,有同情,此時都化為不舍。
我在知道與不知道間等著最後一日的來臨。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七日 ,康熙去皇家獵場南苑行圍,十一月七日因病自南苑回駐暢春園。
經太醫調理,病情開始好轉,宮廷內外無數顆懸著的心落回實處。
可我卻心下悲傷:已經是十一月,一切應該不遠了。
十一日,我正在浣衣局洗衣服,王喜帶兩個宮女匆匆而來,只對張千英道:“李公公要見若曦。”
我在一眾女孩子詫異好奇的目光中,隨王喜出來。
一出門,王喜忙行了個禮道:“姐姐趕緊跟她們去洗漱收拾一下,我在馬車上候著。”
我看他神色焦急,心下也有些慌,忙點了頭。
馬車向暢春園駛去,我問:“怎麼回事?”王喜道:“皇上這幾日總想吃綿軟的東西,御膳房雖想盡辦法卻總不能如意,李諳達琢磨著皇上只怕是想起姐姐多年前做的那種色澤晶瑩剔透,入口即化的糕點了。
讓人來學一時也來不及,就索性讓我來接姐姐。”
我低聲問:“萬歲爺身子可好?”王喜道:“好多了!批閱奏折,接見大臣都沒問題,就是易乏。”
我點頭未語。
剛下馬車,早已等著的玉檀就迎上來,我打量了一圈這個七年未來的園子,一時有些恍惚。
玉檀笑拉著我的手,帶我進了屋子道:“東西都備好了,就等姐姐來。”
我點點頭,一旁兩個不認識的宮女服侍我挽袖淨手,看到我的手都面露驚異之色,玉檀眼圈一紅,吩咐她們下去,親自過來幫我把手拭干。
我極其細致嚴格地做著每一個環節,這應該是我為康熙做的最後一次東西了,希望一切都是完美的。
透明琉璃碗碟,碧綠剔透的薄荷蓮藕布丁,內嵌著一朵朵小黃菊。
玉檀小心翼翼地捧起離去。
吩咐人帶我先到她屋子休息,待問過李諳達後再送我回去。
我靜坐於屋中,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想。
一個陌生的小太監敲門而入道:“萬歲爺要見姑姑。”
我一下愣住,他叫道:”姑姑!”我忙提起精神隨他而出。
行到屋前,竟不敢邁步,雖同在紫禁城,可七年都沒有見過康熙,現在心中竟有些懼怕。
王喜匆匆迎出來,看到我面色,忙道:“沒事的,萬歲爺吃完姐姐做的東西後,半晌沒說話,最後淡淡說‘這不是玉檀做的,帶她來見朕!’,我琢磨著不是生氣,看師傅的面色也正常。”
我點點頭隨他而入。
進去後頭不敢抬,趕緊跪倒請安。
靜跪了好一會後,才聽見一把帶著幾分疲倦的聲音道:“起來吧!”我站起,仍舊頭未抬地靜立著。
“過來讓朕看看你。”
我低著頭,走過去立在炕頭,靠軟墊坐著的康熙上下看了我一會問:“臉色怎麼這麼差?你病過嗎?”我忙躬身行禮道:“奴婢一切安好。”
康熙指了指炕下的腳踏道:“坐著回話吧!”我行禮後,半跪於腳踏上。
康熙細問了我幾句日常起居後命我退下。
站在屋外,心中茫然,不知道該干什麼?沒有人說送我回去,周圍又大多是陌生的面孔,我到哪里去呢?這個園子對我是陌生的。
王喜和玉檀匆匆出來,看我正站在空地中發呆,忙上前來行禮。
王喜道:“師傅說讓姐姐先留下。”
玉檀道:“這會子匆匆收拾出來的屋子住著反倒不舒服,姐姐就和我一起吧!”我問:“萬歲爺沒讓我回去嗎?”王喜道:“萬歲爺什麼也沒說,是我師傅自個的意思。
不過姐姐還不知道嗎?我師傅的意思多半就是萬歲爺的意思。”
玉檀道:“李諳達服侍萬歲爺已經歇下了,我陪姐姐先回屋子。”
王喜道:“這會子我走不開,晚一點過去看姐姐,這麼多年沒有好好說過話,我可是憋了一肚子話要說。”
我微微一笑,牽著玉檀離開。
晚間和玉檀同榻而眠,兩人唧唧咕咕,續續叨叨說了大半夜,這些年我本就少眠,錯過困頭,更是一點睡意也無。
我問:“皇上沒提過要放你出宮的話嗎?”玉檀道:“皇上恐怕根本不知道我究竟多大,這幾年西北一直打仗,國庫又吃緊,還災情不斷,不是北邊旱,就是南邊澇,皇上心全撲在上面,對我們根本不留心。”
“李諳達怎麼可能不留心呢?乾清宮的人都歸他統管。”
玉檀笑說:“李諳達巴不得我留下呢!問過兩次我的意思,我自個不願出宮,他就沒再提了。
李諳達年齡已大,精神大不如往年,不能事事留心。
可皇上卻更需要我們上心,我和王公公從小服侍,對皇上一切癖好都熟知,而且也都算是上得了台面的人。
再要**一個順心的人沒三五年可成不了。
李諳達如今凡事能讓我和王公公辦的,都讓我們辦了。”
我有心問問她,這輩子就真不打算嫁人嗎?可想著,何必引她傷心?古代女子怎麼可能會不想找個良人托付終身?不過是世事無奈、天不從人願罷了!玉檀笑說:“看皇上見了姐姐頗為憐惜,我估摸著姐姐能回來接著服侍皇上呢!不過姐姐你看上去真是面無血色,人又瘦,回來後可要好好調養一下。”
連她這個貼身服侍的人也以為康熙的病沒有大礙,那看來朝中眾人都掉以輕心了,康熙的病……忽地心中大驚,猛然從**坐起。
玉檀忙坐起問:“姐姐,怎麼了?”不會!不會的!可是……如果是真的呢?後世的確有人懷疑康熙的猝然死亡是雍正和隆科多合力謀害。
我身子寒意陣陣,玉檀驚問:“姐姐,怎麼了?”我拉住她的手問:“這幾日,四王爺可來得勤?”玉檀道:“日日早晚都來。
個別時候甚至來三四次。
皇上有時精神不濟,別的阿哥都不願意見時,也會見四王爺。
前天還派四王爺到天壇恭代齋戒,好代皇上十五日行祭天大禮。”
“隆科多呢?”玉檀道:“如今他正蒙受皇寵,皇上很是信賴他,也常常召見。”
我扶頭長嘆口氣,復躺下。
玉檀也躺回,問:“姐姐,問這些做這麼?”“你一直在皇上身邊服侍,你看皇上最屬意哪位阿哥?”玉檀靜了會低低說:“應該是十四爺,這幾日皇上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召十四爺回京,恐怕十四爺快要回來了。”
我心中冰涼,喃喃道:“可皇上對四爺也很好。”
玉檀道:“是呀!如今阿哥中最得寵的就是十四爺和四爺,皇上因此也常翻德妃娘娘的牌子,在年紀相近的娘娘里很是希罕的,可見恩寵非同一般。”
翻來覆去,覆去翻來,一夜未合眼,思來想去,後來突然問自己,不要受那些不見得正確的歷史知識影響,只從自己感知認識的四阿哥去看,他會如此嗎?心里浮出的答案是他不會!細細再想一遍,還是不會!心中漸漸安定下來,他不會的!――――――――――――――――玉檀當值而去,我在屋中靜坐。
小太監在外叫道:“若曦姑姑在屋中嗎?”我開門,他道:“李公公叫姑姑過去。”
玉檀噘著嘴,半摟著我笑道:“姐姐一回來,我就被扔到一邊去了。
李諳達說茶點都由姐姐作主,我就給姐姐打下手。”
我笑推開她道:“有功夫偷懶還抱怨?”她一面幫我燒水,一面道:“李諳達要我告訴姐姐,萬歲爺正在齋戒,病又未全好,茶點務必上心。”
我點頭示意明白。
捧著茶點進去時,四阿哥正側立在炕旁陪康熙說話,我一看到他,忙低頭垂目目注著地面,眼中酸澀,我們多久沒有見過了?李德全將東西放置妥當,服侍康熙用,康熙對四阿哥道:“你也坐下用一些,大清早就過來請安,外頭站了很久,也該餓了。”
四阿哥忙行禮後,半挨著炕沿坐下,隨意拿起一塊糕點食用。
康熙六十一年十三日晚膳剛用過,四阿哥來請晚安,康熙私下召見四阿哥,摒退左右,只留李德全服侍。
玉檀她們一副見慣不怪的神情,我卻是坐臥不安。
四阿哥出來時,臉緊繃,和我目光輕觸的一瞬,眼里全是悲痛絕望,我心如刀鉸。
再看時,他已恢復如常,低垂目光,安靜離去,腳步卻略顯蹣跚。
康熙究竟和他說了什麼?他剛走不久,德妃娘娘來探望康熙,兩人一臥一坐低低笑語,我們守在外面只聽到隱約的笑聲,其余俱不可聞。
我心內焦急,頻頻向簾內張望,引得李德全看了好幾眼,最後索性壓著聲音呵斥:“若曦!”,我這才強壓下焦灼,低頭靜立。
李德全吩咐王喜候在外面仔細聽吩咐,把我叫到僻靜處,厲聲呵斥道:“你在浣衣局洗衣把腦子也洗傻了嗎?如今這是你的機會,自個不把握住,我就是再有心幫你也不行!”我忙跪下向李德全磕頭,“奴婢知道諳達對奴婢的恩德,奴婢再不敢了。”
他語聲放軟道:“你是這宮里難得一見的人,這次雖是我私自拿的主意,可卻是萬歲爺的恩典,可不要再行差踏錯了。”
我磕頭應是。
德妃娘娘剛走,隆科多又來覲見,其實這幾日隆科多日日都來,可我偏偏有一種感覺,覺得一切就在今日。
我給隆科多奉茶時,康熙道:“朕年紀已大,近日身體又不好,打算宣十四阿哥胤禎回京,這次回來,朕不打算再讓他回軍中,所以此事不能輕率,需想好委派何人去接替。
明日朕打算召集諸大臣商議此事,你心中可有合適人選?”我緊緊捧著茶盅強耐著放好後,手已無半絲力氣,忙退了出來。
心內煎熬,在地上直打轉,感情上希望不要這樣,我不要四阿哥傷心失望痛苦;理智上卻覺得這也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十四阿哥登基,大家也許都會活著。
可能對八阿哥下手的十四阿哥如果登基就真的不會鏟除異己兄弟嗎?正在掙扎痛苦,外面忽然傳來叫聲,霎時亂成一團。
我掩嘴,忽地松一口氣,歷史終究按照預定軌道前行了。
我不知道自己該喜該傷,一瞬後,如夢初醒,忙跑出去。
康熙躺於**,臉色紫漲,呼吸急促,滿頭滿額的汗。
太醫進來後,隆科多和李德全交換了個眼神,退出吩咐立即派重兵圍起暢春園,任何人無他許可不得進出。
又派隨從持令牌通傳,九門戒嚴,親王和皇子沒有許可嚴禁私自出入。
李德全聽完後,似乎覺得隆科多所作不偏不倚,合乎情理,微點下頭,吩咐王喜:“帶人看著四周,不許任何人私自離開,任何人接近,若有違抗,當場杖斃!”王喜立即領命而去,周圍霎時安靜下來。
我替康熙拭汗,心下淒然,這位千古一帝終於走到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天。
我約莫可以確定康熙猝死的原因,應該是心髒病之類的問題。
表面的情形很類似。
康熙六十一年十三日戌刻,暢春園清溪書屋,康熙駕崩。
享年六十九歲。
滿屋子人全部傻呆著跪倒,一向最有主意的李德全也是滿臉茫然,隆科多大哭著對李德全道:“皇上剛對臣說完,已經擬好詔書傳位於四皇子就突然昏厥。”
說著已經泣不成聲。
李德全臉色一陣白,一陣青,神色是從未有過的蒼惶。
一地跪著的人只聞隆科多的哭泣聲。
未多久,四阿哥領著侍從進了屋子,李德全刹那間身子簌簌直抖。
九門戒嚴,暢春園重重侍衛,消息根本不可能外傳的情況下,四阿哥卻輕易而至。
李德全應該已經明白在手握重兵的隆科多支持下,四阿哥完全占得了先機。
此時其余皇子也許還被士兵攔在門外徘徊,甚至也許還在驚疑不定康熙究竟怎樣了,而四阿哥已將整個京城掌控。
我看著他從沉沉的夜色中緩慢而堅定的一步步走進燈火通明的寢宮,不知道是悲是喜:他隱忍十多年的夢想終於實現,而其他人的命運也必將沿著歷史的軌跡緩緩滑入黑暗之中。
他走到康熙的床旁,緩緩跪倒,雙手捧握著康熙的手,頭貼在康熙掌上,靜默無聲,只有肩膀微微抖動。
第二卷 第十六章(本章字數:6975)隆科多抹了抹眼淚站起道:“皇上駕崩前,已面諭臣,‘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聯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說完向四阿哥倒頭便拜。
滿屋子跪著的人看向李德全。
李德全臉色青白,呆呆愣愣,我深吸口氣,向四阿哥重重磕頭,口道聖安,王喜隨我磕頭,滿屋子霎時此起彼落的磕頭聲,請安聲。
李德全視线從眾人臉上緩緩掃過,最後落在我和王喜身上,直勾勾盯著我們,神色淒涼傷痛,猛然閉上眼睛,俯身磕頭。
四阿哥轉身立起,掃了一圈跪著的眾人後,眼光在我臉上微微一頓,吩咐道:“把所有人各自拘禁,不許任何人私自接近通傳消息。”
我坐於地上,頭埋在雙膝間,身子縮成一團。
這樣也好,我不必目睹他登基前最後一幕的針鋒相對。
八阿哥和九阿哥肯定不服,但他們在京城並無兵權,一個隆科多對付他們已足夠。
最重要的是隆科多有康熙口諭,再加上李德全和王喜的證明,遺詔一頒,除非他們想造反,否則就是無力回天的局面。
十四遠在千里之外,等知道康熙駕崩的消息已是十余天之後,京城局勢已定,四阿哥以有心算無心,十四倉猝之間勢難應對。
―――――――――――――小屋中一呆就是七日,我情緒狂躁難受,想到十三的監禁生涯,這才真正體會到失去自由的痛苦,我不過是七日就覺得快要崩潰,他卻是十年。
同時也越發感佩綠蕪。
十三肯定已經被釋放,想到我可以再見他時,心里真正有了純粹的高興。
我一定要和他再大醉一場。
門‘當啷’一聲,被推開, 一個太監陪笑著進來請安道:“姑姑,請隨奴才回宮。”
我靜靜站起,走出門,溫暖的陽光霎時灑遍全身,這才知道陽光的可貴。
坐在馬車上,沉默半晌後,我掀開簾子道:“你坐進來,我有話問你。”
太監忙爬起,挨著座位半坐半跪的低頭靜候。
“皇上登基了嗎?”他道:“今日剛舉行了登基禮。
宣布明年是雍正元年。”
我猶豫了下問:“八貝勒爺他們……”他抬頭笑道:“賀喜姑姑!皇上十四日就加封八爺為親王了,還命八王爺和十三王爺,馬齊大人、隆科多大人四人總理事務。
極為倚重八爺。”
我不敢深思,只問:“十三爺可好?”他笑說:“一切安好!姑姑待會就能見到了。
這幾日八王爺,十三王爺日日和皇上在養心殿議事。
皇上待十三爺很是不同,眾位爺為了避諱皇上的名字,都改了名字,唯獨十三爺皇上下旨不讓更名,可十三爺自己跪求著推拒了。”
我心下滋味難辨,默坐無語。
從今後,八爺要從胤禩改為允禩,十三爺要改名為允祥,十四爺更因為完全與胤禛發音相同而要從胤禎改為允禵。
紫禁城往日的紅黃主色淹沒在一片白黑之間,明確的向世人彰示著天地已改。
轎子停在養心殿前,我立在殿前,步子卻無法邁出。
半晌後,仍然站著不動,一旁的太監臉色焦急,卻不敢多言,只靜靜等候。
感覺膝蓋又開始疼,站不住,可又不願意進去,走開幾步撿了塊干淨的台子坐下。
太監再也忍不住叫道:“姑姑!”,我頭搭在膝蓋上沒有理會。
一雙黑色靴子停在眼前,我心大力地跳了幾下,深吸口氣,抬頭看去,卻霎時愣住。
十三阿哥淺淺而笑地看著我,身子瘦削,頭發已微微花白,眉梢眼角帶著幾分悒郁,當年的兩分不羈已蕩然無存。
眼光不再明亮如秋水,黯淡憔悴,唯一和多年前相同的就是其中的幾絲暖意。
我緩緩站起,他比四阿哥年幼,可如今看來竟比四阿哥蒼老許多,那個長身玉立於陽光下,身軀健朗,風姿醉人的男兒哪里去了?兩人相視半晌,他笑道:“皇兄讓我來接你進去。”
我眼中含淚,點點頭,他在前而行,我隨後相跟,剛進殿門,我立定道:“我七日未好生梳洗過,這樣蓬頭垢面的有犯聖顏。
我想先去梳洗一番。”
他微沉吟了下,點點頭。
太監道:“姑姑就先住這里,奴才這就去命人備沐湯。”
我打量著屋子,浣衣局的箱櫃都已搬過來。
兩個年輕宮女捧著衣物推門而進,“奴婢梅香, 奴婢菊韻,給姑姑請安!姑姑吉祥!”我愣看了她們一會,忽地驚覺過來,神思一直恍惚,竟把玉檀忘了,“玉檀在宮里嗎?”兩人恭敬回道:“奴婢不知道。”
我問:“王喜呢?”兩人相視一眼道:“王公公在。”
我忙道:“麻煩兩位幫我把他找來。”
兩人躊躇了會,年紀較大的梅香向我行禮後轉身而出。
菊韻陪笑道:“姑姑先洗漱吧!”我猶豫了下,點點頭。
正在沐浴,聽到屋外王喜問:“姐姐找我什麼事?”我問: “你如今在哪里當值?”王喜回道:“分派到皇後娘娘宮中,不過因為人手緊,這幾日還在養心殿伺候。”
“玉檀呢?”他回道:“玉檀已過出宮年齡,皇上給了恩典,這幾日就放出宮。”
“讓她來見我一面。”
王喜道:“這個我做不了主。”
我道:“好了,你先去吧!”沐浴後,抱膝坐於**,梅香輕扣門,“姑姑!”我忙扯過被子躺倒裝睡。
梅香推門探頭看了一眼,輕叫:“姑姑!”見我沉沉而睡,又輕輕掩好門。
我睜眼盯著帳頂發呆,我在害怕什麼?我能拖延到幾時呢?未見時想見,能見時又恨不得逃走。
本只是躺在**裝睡,可從到暢春園後就一直沒有安穩睡過,泡了一個熱水澡後乏意漸起,沉入睡鄉。
半睡半醒間,覺得有人盯著我看,立即清醒過來。
四阿哥,不,以後是皇帝了,胤禛手輕撫著我眉眼,“已經醒了,干什麼裝睡?你打算躲到什麼時候?”緩緩睜開眼睛,暗黑的屋中,他側坐於**,看不清楚面目,似乎黑暗隔阻了很多東西,令我覺得有些心安。
“要點燈嗎?”我忙道:“不要!我喜歡這樣。”
胤禛輕笑幾聲,俯身在我耳旁低低道:“你喜歡孤男寡女共處暗室?”我側頭避開他問:“什麼時辰了?”他道:“已經過了晚膳時間,你若餓了,現在就傳膳。”
我道:“沒餓呢!既已錯過,也就不急了。”
胤禛彎身脫靴,我一驚忙壓著被子,全身僵硬。
他又氣又笑,拽著被子道:“放心!忽覺得很乏,就是躺一會!”我猶豫了下,松了被子,他拉攏被子,輕輕把我攬到懷里緊緊抱住。
我沉默了半晌,轉身對視著他。
黑暗中他的眼睛暖意融融,我心頭一熱,不禁伸手環保住他,觸手處只是覺得瘦。
心中酸楚,“這幾日辛苦嗎?”他笑說:“還好!”兩人靜靜相擁而臥,半晌後,他迷迷糊糊地說:“朕先睡會,你餓了叫朕!”話音剛落,人已沉睡過去。
我躺在他懷中,忽覺得前所未有的幸福,在心底深處也許我已企盼過很久,就我們兩個人,彼此屬於對方。
以前早已過去,未來在這一刻還離我很遙遠,我們只活在這一刹那,不必為將來擔心。
不到一個時辰,胤禛忽然驚醒,猛地叫道:“若曦!”我忙道:“在這里呢!”他重重嘆口氣道:“我夢里以為我摟著你是做夢!”他的臂膀忽然加重了力道,摟的我幾乎喘不過氣來,“一切都過去了,十三弟和你都在我身邊!”我也緊緊擁著他道:“我們都在你身邊!”胤禛問:“朕……我睡了多久?”我道:“約莫一個時辰。”
他忙翻身坐起,“你肯定餓慌了。”
我隨他坐起,“只是有點餓而已。”
他一面套鞋一面叫道:“高無庸!”屋外一個聲音立即應道:“奴才在!”我這才驚覺屋外一直有人守著。
“傳些清淡小菜和粥!”“喳!”“朕……我還有事要辦,你自個用膳吧!”我點點頭。
他靜靜握了會我的手,放開,起身要走。
我叫道:“四爺!”又忙改了口,“皇上!”他回身看著我,“我想見見玉檀,在宮中這些年,我們一直相依做伴,如親姐妹一般。
就是我到浣衣局後,她也一直盡力照顧。”
他微沉吟下,柔聲說:“好!”我猶豫了下又道:“我還想見我姐姐。”
他道:“現在不方便,宮中一切都在整頓,過段日子一切安定下來後,我自會讓她來見你的。”
我大喜道:“多謝!”他俯身輕撫著我臉道:“我以後要你每天都如此笑!”我心中一暖,握住他的手,湊到唇邊輕吻了下,他瞬時頗為情動,忽整個身子俯下www.smenhu.cn第八集下來,我忙推著他道:“你不是有事要辦嗎?”他微愣下,起身笑罵道:“真是會磨人!”說完轉身而去。
他剛出去,梅香進門向我請安,點亮了燈。
梅香服侍著用完膳,夜色已經深沉。
菊韻在屋外道:“姑姑!玉檀姑姑來了。”
我忙迎出去,臉色憔悴的玉檀向我請安。
我一把攙起她,拉著她進了屋子。
梅香向我行了個禮後掩門退出。
我拉著玉檀坐在椅上問:“還好嗎?”她怔怔發了好一會呆,臉色變化無端,忽地跪下抱著我腿低低哭起來。
我忙跪倒,抱著她在耳邊說:“你有什麼委屈就告訴我。”
她抹了眼淚道:“我不想出宮。”
我拿絹子替她拭干眼淚,“我求皇上厚賜你,你出宮後定不會受苦。”
她道:“這些年我所得賞賜雖遠不能和姐姐比,可養老卻足夠。”
我靜默了會問:“你心中可有中意的人?我求皇上為你指一門好婚事可好?如今你年齡雖不能做正室,可皇上親自賜婚,也沒人敢小看你的。”
玉檀眼淚霎時如斷线珍珠,簌簌而落,搖頭哭道:“姐姐,我不想嫁人。
自從入宮就已經絕了這個念頭,我所求不過是家人平安。
弟弟們已經各自成家立業,弟妹們我從未見過,如今回去有什麼意思呢?還不如在宮里,他們提起姐姐是御前侍奉時,旁人都會給些面子,他們仕途順利,就算全了我入宮的心願。
再則,我願意陪著姐姐。”
我輕嘆口氣喃喃道:“想出的人出不去,能出的人卻不願出。”
玉檀低語央求道:“好姐姐,你就讓我留下吧!我給姐姐做個伴。”
我點頭道:“我私心里巴不得你能陪著我呢!這宮里我還能找誰去說體己話呢?不過這事我做不了主,只能去求求皇上。”
玉檀破涕而笑,“姐姐既應了,皇上定不會駁了姐姐面子的。”
我拉著她站起,“我自個都沒把握的事情,你倒是信心滿滿。”
她笑而不語。
“你現在住哪里?”“還在以前的院子里住著?”“李諳達呢?”“沒見過,不過聽說要放出宮去養老。”
兩人絮絮叨叨,不覺已過了子時,玉檀忙起身告退。
我笑送她出屋。
看寢宮依舊黑漆漆的,我看著燈火通亮的東暖閣問:“皇上這幾日都這麼晚還不睡嗎?”梅香應道:“都在東暖閣處理公務,累極時,就在那邊隨便歇下了,一直沒在寢宮睡過。”
下午睡了一覺,心里又記掛著他,留心聽外面動靜,一夜未睡,可直到五更鼓響過,早朝時間已到,人一直未回。
剛穿好衣服,梅香就端著水盆洗漱用具進來。
“皇上已經上朝去了嗎?”梅香幫我挽袖,一面回道:“已經去了。”
待到他下朝時,我手中的唐詩已粗粗翻完一半。
我立在西暖閣內,從窗戶內看過去,八爺,十三爺,張庭玉隨在胤禛身後進了大殿。
七年未見八阿哥,乍一見,心中滋味難述。
年華漸逝,每個人都帶著幾絲憔悴不堪,可他卻是個奇跡,如深秋楓葉一般,歲月的風霜只是把他浸染得越發完美。
少了年少時的清朗,卻多了中年的凝重。
風姿無懈可擊,氣度雍容超拔。
可為什麼每個人都那麼單薄,那麼瘦?直到晚膳時分,梅香來說:“皇上召姑姑去伺候晚膳。”
我擱下書隨她而去,隨口問:“皇上議完事了?”梅香回道:“不知道!八王爺和張大人已經離去,十三王爺仍在。”
我上前請安時,胤禛和十三正在淨手,菊韻端著水盆,高無庸在幫胤禛挽袖子,他示意高無庸退下,帶著絲笑看著我。
我輕抿了下嘴角,上前幫他挽起衣袖,又服侍著他擦臉洗手。
我這廂忙完後,十三也已洗好。
太監膳食已布置停當,胤禛坐定後道:“十三弟,坐吧!”十三行禮謝恩後,方坐下。
胤禛吩咐道:“留高無庸伺候,其他人都退下。”
待人退下後,吩咐高無庸:“再加把凳子。”
高無庸忙搬了把凳子過來,放在他身邊。
胤禛看著側立在身後的我,示意我坐下。
他笑看看我,再笑看看十三,嘆道:“終於能一塊用膳了。”
十三微微笑著道:“多謝皇兄恩典。”
我眉頭微蹙地看著十三。
他卻恍若未覺,說完後就低頭恭坐著。
胤禛在桌下,輕捏了下我手道:“都是你們愛吃的菜,隨意些。”
說著給十三夾起一箸菜放於他面前的小碟上,十三忙立起謝恩。
我心中郁悶,拿起筷子揀了自己愛吃的埋頭吃起來。
十年相隔,不是想象中久別重逢的談笑之聲。
胤禛刻意親近,十三禮數周全,氣氛竟透著幾絲尷尬。
悶著用完膳,十三告退。
我依舊坐於凳上未動,胤禛拉著我手,拖我起身,走到榻旁坐下。
高無庸捧茶進來,伺候胤禛漱口。
胤禛用完後,順手將還剩半盞的茶遞給我,我漱完口,高無庸低頭靜靜退下。
胤禛笑問:“還不高興?”“怎麼會這樣呢?”我悶悶地問。
他嘆道:“自打見到我,就一直如此,一點禮數都不缺,恭敬十足。”
我心中難受,那個嘻笑不羈的十三阿哥再也回不來了嗎?他攬我靠在他肩頭道:“我要其他人都尊我,敬我,甚至怕我,可唯獨不要他。
我只希望做他的四哥,不是皇上,不是朕。”
我默了會,嘆道:“慢慢來吧!十三爺被監禁十年,吃了那麼多苦,一出來就面對這麼多變故,一時只怕還緩不過勁來。”
他道:“我也如此想,不管他表面怎樣,內里卻依舊是這滿朝堂我唯一可信賴的人。”
兩人彼此靠著對方,靜靜而坐。
簾外高無庸回道:“皇上,何太醫已經傳到,正在西暖閣候著。”
我一驚,忙直起身問:“你不舒服嗎?”他一面站起,一面道:“是來看你的。”
我隨在他身後出去,“我一切安好,有什麼好看的?”說著兩人已經出了簾子,我不再多話,跟在他身後,進了我的屋子。
胤禛走到屏風後道:“朕就在這里聽著,你去傳他進來。”
高無庸忙先給他搬了椅子服侍他坐好,轉身匆匆出去。
胤禛在屏風後笑道:“此人醫術極為了得,我當年去江南時,民間已有盛名。
可是有些個呆,脾氣又急,進太醫院三四年,卻一直不受重用。”
我道:“很多事情唯呆痴者才能耐得住寂寞鑽研,不呆只怕醫術反倒不能這麼好了,所幸他現在已經遇上了伯樂。”
胤禛輕敲了下屏風未語。
高無庸領著何太醫進來,躊躇著不敢拿凳子,我起身欠了欠身子道:“太醫請坐!”高無庸這才取了凳子放在榻旁。
太醫凝神把脈,左手換右手,右手換左手,一面問著日常有無不適,半晌後,剛欲張口,我忙道:“別和我說什麼陰陽精氣的,按我能聽懂的說。”
他沉吟了下道:“從脈象看,是陳年舊疾,到如今已有積重難返之勢。”
屏風後輕微的幾聲響動。
高無庸忙問:“此話怎講?”何太醫道:“常年憂思在內,氣結於心,五髒不通達,以至五髒皆損。
體內更有寒毒之氣。”
我道:“前面的多年前李太醫已經說過,確如你所說是多年舊疾。
只是這後一句如何說?”太醫道:“看你的手,應是常年浸泡於冷水中,起居之處也濕氣過重,本就內弱,氣血不足,五髒已有損,經年累月下來,自然寒毒侵體。”
我笑道:“倒也沒那麼弱,我自己幷無不適的感覺。”
他道:“是否近兩三年月事不准?要麼多月不來,一來又長時不淨。”
礙著胤禛在,我有些不好意思,微一頷首。
他嘆道:“為何不及早請人醫治?”浣衣局中,如不是大病到臥床不起,怎麼可能請得動大夫?高無庸忙問:“如今如何醫治是好?”何太醫沉吟不語,大半晌後道:“當年李太醫乃太醫院翹楚,晚生來得晚竟沒有機會求教一二。
李太醫既然診過脈,不知可有方子?容我看過後,也好知道前因,更好下藥。”
我起身從箱子里取出當年李太醫所列的長單子。
他如獲至寶,忙接過細看,邊看邊點頭,最後長嘆一聲道:“這麼多年,你若能遵醫囑,病早就好了!再好的大夫,碰上不肯聽勸的病人,也無法下藥。”
說著竟有收拾東西要走之意。
高無庸忙攔住道:“怎能看完病連方子都不開呢?”何太醫道:“開了等於沒開,何必多此一舉?”兩人相持不下,我暗嘆,真是有些個呆痴。
高無庸如今的身份,都有人當面和他拗著干。
胤禛從屏風後走出道:“朕保證她這次一定遵醫囑。”
何太醫呆了一瞬,忙跪倒請安。
何太醫又細細替我把了一次脈,提筆開方子,一面道:“當年李太醫所列照舊,我再補一點就可。
身子怯弱,不能下重藥,體內寒毒,只能慢慢引導疏通。
回頭合好丸藥,每日服用。”
胤禛問:“若一切都遵囑咐,病可能全好?”何太醫躊躇不語,胤禛道:“就如剛才朕在屏風後一樣,有話實說。”
何太醫低頭道:“確如臣先前所說,已是積重難返。
如今只能是細心調理,不至嚴重。
若一切遵照臣所列,臣可保十年無虞。”
胤禛冷冷問:“那以後呢?” 何太醫垂頭不語,半晌後道:“現在推測十年後尚早,要看這十年醫治調理如何。”
胤禛靜默無語,何太醫和高無庸大氣也不敢喘,垂頭僵站著。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他緊拽著我手道:“你們都下去吧!”兩人忙靜靜退出。
他起身把我抱在懷里,緊緊復緊緊地摟住,很久後低低說:“都是我的錯。”
我搖頭道:“你不能什麼事情都往自個身上攬,如今一切安好,就發愁十年後,那日子還要不要過呢?”兩人相擁半晌後,他放開我問:“你累嗎?要先歇息嗎?”我問:“你呢?你什麼時候歇息?”他道:“我還有公務要處理。”
我道:“我不想睡,想和你在一起。”
他點點頭,握著我手向東暖閣行去。
天已經黑透,高無庸看我們出來,忙打了燈籠側走在前面。
胤禛坐於桌前查閱文件,我隨手抽了本書,靠躺在躺椅上隨意翻看。
寂靜的屋中,只有他和我翻閱紙張的聲音,熏爐繚繚青煙上浮,淡淡香氣中,我不禁輕扯嘴角笑起來,覺得這就是幸福。
我們彼此做伴,彼此相守。
第二卷 第十七章(本章字數:6827)側頭看向他,他撐頭,眉頭緊蹙地盯著眼前的文件。
我盯了半晌,他依舊是這個姿勢,心中納悶,輕輕起身,走到他身側,探頭看去。
胤禛往一旁挪了挪,我擠坐在他身旁。
他揉了揉眼睛道:“眼睛都看花了,卻還是一筆糊塗帳。”
我翻閱了下道:“這麼明細的帳薄,你也要細看嗎?”他靠在椅背上嘆道:“太窮了!沒辦法!不細看,如何知道從哪里把銀子省出來?把被人拿走的的要回來?滿朝上下,干淨的沒幾個,朕如果心里不一清二楚,只能被他們糊弄!”我道:“十三爺呢?為何不交給他?” 胤禛搖頭道:“他要看的不會比我少,現在肯定也在燈下頭疼呢!”說完,他又低頭看起來。
我從旁邊抽了一本帳簿也細看起來,此時還沒有復式記帳法,都是單式記帳法,看半天後才能大致明白一項收支的來龍去脈,而且沒有好的報表格式,不能有效匯總分類分析,看得人頭暈沉沉,還把握不到重點。
不禁嘆道:“這都什麼亂七八糟!”他道:“帳簿可不是人人都能看懂的,朕當年也是花了些功夫才學會。”
我凝視著滿桌帳簿問:“這些能讓我翻閱嗎?”他詫異地問:“你看這些做什麼?”我笑說:“我看看,看能不能看懂。”
他微一搖頭道:“要看就看吧!不過千萬不可弄不見了,有些沒有復本的。”
我點頭應是,又問:“就這些嗎?”他道:“多著呢!就搬了這些出來。”
聽著外面敲了三更,我道:“先歇息吧!五更就要上朝呢!”他道:“怎麼一下子就這麼晚了?你自個先去睡吧!我再看一會就去睡。”
說著已經低頭看起來。
我手覆在帳簿上說:“自從搬進養心殿,你可曾真正睡過一覺?今日不許看了!”他皺眉看向我,我軟聲道:“我也會擔心你身體的呀!今日太醫可剛說了,不要我憂慮擔心的。”
他眉頭展開,合攏帳簿,牽我起來,守在簾子外的高無庸忙挑起簾子。
西暖閣內當值的宮女太監聽見聲響忙開始准備洗漱用品。
他側頭道:“你不用伺候我了,自個去洗漱吧!”我點頭欲走,他又一把拽住低聲道:“收拾完了悄悄過來。”
我臉騰得一下滾燙,看著他身後的龍床,忽生酸楚,搖搖頭,抽出手,快步而出。
我剛准備關門熄燈,胤禛身著中衣,披著外袍推門而進。
我一下全身僵直,呆呆站著。
他走近,輕撫了下我的臉道:“別緊張!我只是想和你一塊躺著。”
我靜立未動,他拉著我走到床邊道:“我們蹉跎了多少時間?從我答應娶你到現在已經十年,我如今只想盡可能多在一起,我怕……”他扶我在**坐好,輕撫著我頭發道:“我們還能有幾個十年呢?”我眼眶一酸,忙忍住眼淚,點點頭。
他隨手擱了外袍,起身吹熄燈。
兩人臉對臉躺著,他笑道:“你怕什麼呢?我現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累得慌,什麼都干不了。
放心!”我不禁笑起來。
他笑在我額頭彈了下道:“現在聽著樂,以後只怕會為此怨我。”
我氣掐了他一下道:“美得你!”他低笑未語。
兩人靜默了會,我央求道:“你別把玉檀送出宮可好?留給我做伴。”
他‘嗯’了一聲,轉眼已沉入夢鄉。
我撐頭看他,不禁嘆了口氣,在他唇上輕輕吻了下,躺下睡覺。
―――――――――――――――――高無庸在外低低叫道:“皇上!”我忙起身披好衣服,胤禛卻沉睡未醒,猶豫了下,還是推了推他,“快要五更了!”他蹙著眉頭低低‘嗯’了一聲,又微眯了會,一下翻身坐起。
我起身洗漱,用完早膳後,匆匆去了東暖閣。
當值的恰是王喜,看我進去,過來笑著請安。
我道:“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說著走到桌旁要翻閱帳簿。
王喜忙攔住我,支支吾吾地陪笑說:“姐姐,未經皇上許可,任何人不得隨意進來的。”
我抬頭看著他道:“你看我是那不知規矩的人嗎?皇上准了我看的。”
他為難地說:“可……可皇上幷未……”我笑說:“不為難你了,回頭讓皇上給了你吩咐,我再來看。”
他忙喜應是。
王喜陪我到廂房坐下,忙著給我衝茶,我盯著他看了半晌,看左右無人,慢聲道:“你是什麼時候跟了皇上的?”王喜把茶在桌上放好,道:“知道瞞不了姐姐,是五十二年間的事情。”
我輕嘆口氣:“李諳達肯定很傷心!”他臉有些發白,我道:“不只是你,還有我。”
他低頭搓手不語。
我道:“你一直對我很維護,在浣衣局暗中幫我打點,也是受皇上囑托吧?”王喜道:“皇上當年不方便出面,想著我好歹在宮內還說得上話,就命我找張千英,銀子都是皇上所出,我不過擔個名義罷了!但我自個也願意,和姐姐一向要好,也不願姐姐受苦。”
我問:“你是李諳達一手**的人,權利錢財只怕都買不動你,為什麼?”他低低道:“我是南邊人,家里本就窮,入宮那年又遭了澇,眼看著都要餓死,爹娘無奈,只好托了相熟的人把我送進宮,想著總是條活路。
兄弟總共六人,可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後來只剩下我和五弟。
幸得師傅提拔,我大時,家里已經吃穿不愁。
五弟是個急脾氣,為了知縣的兒子調戲弟妹,一怒之下失手把對方打死。
對方要五弟償命,判了死刑。
我雖在宮里當差,可姐姐知道我師傅的脾氣,管束很嚴,沒有我說話的地方,況且山高水遠的我就是有心都插不上手,可爹娘就指著五弟養老送終,傳遞香火了。
後來幸虧李大人聽聞此事,重審了案子,道‘調戲良家婦在先,失手打死人在後,雖有過,不至於死罪。
’。
杖打了五弟,又判了八年刑獄,一條命卻是保住了。”
我問:“李大人是李衛嗎?”王喜點頭應是。
我心下嘆道,李諳達當日還派王喜帶人封鎖暢春園消息。
外有隆科多,內有王喜,胤禛也算天時地利都占盡了。
―――――――――――――――胤禛下朝後,和八爺、十三爺等人在殿內議事。
高無庸立在外面侍侯,看我向他招手,忙側頭向身旁太監吩咐了下,匆匆過來。
我道:“公公什麼時候把玉檀調過來?”他陪笑道:“姑姑,養心殿的人雖名義上歸我調配,可實際全都要皇上點頭。
這事……”我截道:“皇上已經答應了。”
他笑說:“那就好!如今養心殿服侍的人本就不夠,可御前侍奉又要手腳麻利,又要心眼實,還得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句不能說,寧缺勿濫,奴才正在犯愁。
玉檀能來最好。”
我道:“多謝公公!”他一面笑道:“該我謝姑姑才是。”
一面打千退走。
一直熬到晚膳時間早過,天色黑透,殿內議事的人才散。
胤禛伸手由我幫他挽袖,“怎麼不自個先用膳?”我笑而未語,正在水盆里幫他洗手,他忽地緊握住我的手,我抽了幾下未抽脫,一旁捧盆的菊韻早裝做不經意撇過了頭。
我兩頰滾燙,瞪向他,他看我急了,方暖暖一笑,松了手。
用完膳,正在喝茶,高無庸進來回道:“玉檀已經來了,奴才來問問皇上的意思,具體讓她做什麼好?” 胤禛一皺眉頭,看向我,我也皺眉看向他。
他不會是根本不知道昨夜答應我什麼了吧?他看了我一會,轉頭淡淡吩咐:“命她負責奉茶。”
高無庸磕頭應是後退出。
我道:“此事怪我,你昨夜迷迷糊糊時答應了聲‘好’,我卻以為你當時心里還清楚的。”
他表情緩和,道:“算了!”我低頭不語,他問:“不高興了?”我搖頭道:“你有你的考慮,本就是我簪越了。”
他問:“那你在想什麼?”我默了會,抬頭看著他道:“我感嘆‘有人漏夜趕科場,有人辭官歸故里’。”
胤禛臉色忽變,兩人默默坐了半晌後,他道:“我以為你如今能不把紫禁城當樊籠!”我道:“我只是怕,我很怕這個地方。”
他釋然一笑,定聲道:“有朕在,你什麼都不用怕。
朕絕不會再讓你受半絲委屈,再吃半點苦!”他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笑握了握他的手,未再多言。
“對了!今日我去看帳簿被王喜擋了回來。
養心殿如今的規矩可比聖祖爺的乾清宮立得還要好。”
他想了想道:“白日寢宮都是空的,我命人把你要看的帳簿搬到那里,你在那邊看吧!此事不要聲張。”
我點頭答應。
雖只是查閱帳簿,可也有干預政事的嫌疑。
若非看他實在累,我絕不願招惹這些事情。
胤禛低頭翻閱折子,忽抬頭看著歪靠在榻上的我淡淡道:“朕命十四弟回來奔喪,詔書這兩三日應該就到他手里了。”
我手握帳簿未動,眼睛盯著看,心卻已亂。
這幾日我一直回避著去想十四,京城早已改了天下,他卻還不知康熙已逝,也許仍然喝著酒遙祝康熙身體安康。
我道:“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胤禛頭未抬,依舊看著奏折道:“問吧!”“那兩只將死的鷹是你弄的,對嗎?”他正在蘸墨的手微滯了下,又一切恢復如常,在墨硯邊順了順毛筆,一面寫字,一面道:“你如何知道的?”我閉著眼睛道:“那日我要起身求情時,王喜拉住了我,當時以為只是恰巧,可如今想來,王喜雖聰明,可那兩句話句句擊中要害,不是知我甚深者只怕一瞬時說不出來,他沒那急智。”
胤禛道:“你雖聰明,可心軟,衝動時又全憑感情行事。
老八是你姐夫,你一衝動肯定會做傻事,所以只能讓王喜在一旁看著你。”
我拿帳簿蓋著臉道:“當初我以為是十四爺做的。
我猜八爺只怕也懷疑是十四爺做的。”
我問:“你是如何打動八爺身邊的奴才?” 胤禛邊寫字邊淡淡道:“是人就會有弱點,不外乎貪、喜、嗔、痴、怒、恨、怨,只要細察其心意,慢慢誘導入觳,總會為人所用。
朕只命人花了功夫在那個年老太監身上,常人以為年青人易受**,卻不知年老者心中的暗鬼更多。”
我問:“那為何都自盡了?” 胤禛道:“若曦,我不想你知道這些。”
我道:“這是我心中多年的一個謎團,告訴我。”
他道:“侍衛是被太監下的藥,象是服毒自盡,其實只有老太監是懸梁自盡,落在外人眼里,就以為都是畏罪自盡。”
人命是如此輕賤,我不敢再深想。
我幽幽問道:“你就不怕聖祖爺當年並非糊塗了結,而是一意追查嗎?” 胤禛停筆,瞟了眼我道:“你以為皇阿瑪暗中沒有追查嗎?設計陷害需要人證物證的確不容易,可弄一段無頭公案並不難。
我的確未料到皇阿瑪會那麼決絕地處置。
當時的情況,局勢越亂對我越有利,只想著幾個兄弟誰都免不了被懷疑,老八內部也免不了彼此猜忌,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胤禛默默出了會子神又道:“當年看到皇阿瑪那麼做,微感吃驚之外,倒也讓我看清了很多東西。”
他低頭靜閱著奏折,我默默發呆。
兩只鷹就扭轉了當時‘八爺黨’占上風的局面。
利用康熙厭惡八爺的心思打擊八爺。
又給八爺心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雖因忌憚胤禛,不得不支持十四爺,心底的那絲懷疑卻讓他總是有所保留,不可能全心全力支持十四爺。
我在浣衣局不能具體知道胤禛自五十四年後和十四暗中相爭的過程,但十四爺和八爺之間的那道裂隙肯定對胤禛有利。
也許胤禛唯一算漏的地方就是康熙對八爺那麼決絕,竟然最後讓十四大占了上風。
好半晌後,他道:“別再想了!太醫囑咐的話又忘了嗎?你可是答應了我,要遵照醫囑的。”
我忙斂了心緒,擱下帳簿,在室內隨意走動散步。
三更鼓響時,他勸道:“你先回去歇息,今日我必須把這些折子看完。
待看完就睡。”
我立著未動,他道:“我如今剛登基,很多事情都還未理出頭緒,待一切理順了,就不會如此了。”
我嘆口氣,知道今晚肯定勸不動他,自己在這里只能讓他心急。
遂轉身回房休息。
――――――――――――――――我躲在他的寢宮中,細看帳簿,越看頭越大,把這些東西歸納整理出來還真不是簡單活。
沒有電腦,我又多年未做過,所幸畢竟是當年賴以謀生的本事,慢慢回想著倒也漸漸熟悉起來。
先設計簡單清楚的表格,畫好小圖樣,吩咐太監拿大紙依樣找人繪制妥當。
然後就是整理手頭的初始資料、填制報表。
忙碌中的時間過得份外快,經常是覺得脖子酸疼,背脊刺痛時起身休息,發現大半天早已過去。
胤禛召我吃晚膳時,我就過去一塊用一些。
若不召時,就自己隨便吃幾口,繼續埋頭干活。
晚上經常是他在東暖閣忙,我在他寢宮忙,有時候累極了,昏沉沉爬到**躺倒就睡,反正他很少回來。
自己感覺象回到當年每年的會計忙季,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通宵通宵的加班。
全靠著咖啡和煙提神,如今只能靠茶。
有時候嘴里無限懷念咖啡和香煙的味道。
“姑姑,皇上要見你。”
高無庸在簾外低聲道。
我忙扔了筆,站起展了展腰隨他而去。
一路除侍衛外,再無其他人。
心中暗自納悶卻未多想。
“你在折騰什麼?搞得比朕還忙?” 胤禛見我進來,擱下毛筆示意我坐過去。
我靠在他肩頭道:“回頭你就知道了。”
隨手拿起他正在寫的折子,勒令在早已去世的阿靈阿和揆敘墓碑上分別鐫刻“不臣不弟暴悍貪庸阿靈阿之墓”、“不忠不孝柔奸陰險揆敘之墓”等字樣。
只為了當年阿靈阿和揆敘伙同八爺設計陷害他,十年過去,人都已死,胤禛卻仍不能放下他的恨。
我輕嘆口氣,放下了折子。
他輕拍下我背道:“折騰什麼我不管,不過飯總要好好吃,覺總要好好睡。”
我道:“彼此,彼此!別光拿話說我,自個也惦記著。”
他氣笑道:“朕要管整個天下,怎麼能相提並論?”我笑道:“你要擺皇上的架子時,就‘朕,朕’的。
放心!我時刻惦記著你是皇上呢!不敢忘的。”
他默了會,嘆氣道:“十三弟如今時刻記著我是皇上,也就你還不往心里去。
我要你往後也這樣。”
我看著他柔聲道:“你私下里老說‘我’,刻意不用‘朕’時,我就明白了。
所以你如今雖已不是四阿哥、四王爺,可我只願意把你看作胤禛。”
心中早就叫過千百遍的名字第一次從唇齒間吐出。
他表情微怔,唇角慢慢逸出笑,暖暖地凝視著我。
我忽覺得酸楚,抱住他喃喃道:“我一點都不想把你看作皇上,那是稱孤道寡者,可你就是皇上,你握著生殺大權!”說著心里越發難受,怕他聽出異樣,忙收了聲,只是靜靜抱著他。
他道:“只有這樣,我才能擁有我想要的,保護我所愛的!沒有權利我只能眼看著你們受傷,卻無能為力。”
兩人默默相擁半晌,他在我額頭輕吻了下道:“我還要看折子。”
我起身笑道:“我也要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笑搖搖頭,目送我出了簾子。
我出門慢行,順便舒展一下筋骨,玉檀、梅香、菊韻等養心殿內服侍的宮女太監陸續從外面進來,個個神色間帶著幾絲驚怕。
我拉著玉檀進屋問:“怎麼了?”玉檀垂頭盯了地面好一會道:“剛才高公公命我們去看喜鵲受罰。”
喜鵲也是養心殿內侍奉的宮女,我問:“什麼罰?為何事?”玉檀道:“她私下向齊妃娘娘說了皇上在養心殿內的起居事宜。
除養心殿內侍奉的人,皇上還命齊妃娘娘宮中的太監宮女來觀看。”
玉檀頓了頓道:“杖斃!”我倒吸口冷氣,活活打死!這下應該再無任何人敢暗中通傳消息,也無哪個娘娘再敢私自打聽胤禛起居了。
緊握著玉檀的冰冷雙手,半晌後方問:“你還好嗎?”玉檀點點頭。
――――――――――――――――十二月十七日,在康熙駕崩後一個月零四天,十四奉詔從西北趕回奔喪抵京。
人未到,先上奏折問:“謁梓宮、賀登極孰先?” 胤禛當時面色如常,淡淡下旨道:“先謁梓宮!”。
十四去壽皇殿拜謁康熙靈柩時,胤禛隨後而到。
一眾大臣早已呼拉拉跪了一地,十四卻站立不跪。
兩兄弟遙遙站立目視對方,身旁大臣都驚惶不已,個個頭貼著地面不敢多言。
血一般的夕陽下,兩個直挺挺立著的兄弟身影被拖的無限長。
十四最後也未給胤禛行君臣之禮,對著康熙靈柩連磕了九個響頭後,長歌當哭,悲笑而走。
一旁侍衛上前阻擋,十四踹開侍衛,大步離去,留給眾人一個淒傷的背影,慢慢沒入夕陽。
眾人俯貼在地上,一動不動,胤禛靜立在血色余輝中,在壽皇殿的台階上投下一道曲曲折折墨沉沉的影子,直沒入廊柱的黑暗中。
胤禛臉色清冷,目注十四離去後,自己也向康熙靈柩磕了九個響頭,淡淡下令革去十四的王爵,降為固山貝子,擺架回了養心殿。
回養心殿後摒退眾人,獨自靜坐。
不言不動,一坐就是一下午。
高無庸立在我www.smenhu.cn第八集身邊細細告訴我始末,愁問如何是好。
我撐頭想了會道:“皇上只想獨自一人靜靜,沒什麼事情。”
過了晚膳時間很久,我問玉檀:“皇上傳膳了嗎?”玉檀回道:“已經傳了,皇上心情甚好,點了不少菜。”
胤禛摒退眾人後,端碗吃飯,一面笑給我夾菜。
我嘆道:“心里氣悶,何必還要強做這個樣子?更是心苦!”他擱下碗筷,默看著我。
半晌後,冷聲道:“朕總不能如了他們的意!老九他們等著看朕笑話,朕還偏不生氣。”
我走到他身旁,握住他手道:“已經是最大贏家,有些事情真的可以不計較的。”
他猛地把我拽進懷里,我驚呼聲未出口,已經被他唇舌擋住。
半晌後,他一面輕吻著我耳垂,一面低語道:“朕江山美人都有,的確不必和他計較。”
我腦袋暈乎乎中,透出一絲清醒,忙推開他。
他攬我坐直,拇指輕撫著我的唇柔聲說:“剛才我……,有些腫,弄疼你了嗎?”我剛欲搖頭,高無庸在簾外道:“十三爺求見!”我忙從他懷里站起,兩人詫異地對視一眼,這麼晚所為何事?他道:“快宣!”十三大步而進,滿臉彷徨不安,焦灼擔心。
第二卷 第十八章(本章字數:6131)胤禛問:“什麼事?”十三跪倒就磕頭,連磕了三個頭道:“臣弟是來求聖旨的。
無皇上聖旨,任何王公阿哥不得隨意進出九門,不得私自調遣兵士。
臣弟求皇上恩准臣帶人尋找綠蕪。”
我驚問:“綠蕪怎麼了?”十三雙手緊握著拳道:“她留信說不喜歡王府生活,性本愛丘山,回江南了,讓我莫再尋她。”
我不能置信地搖頭道:“怎麼會這樣?她不可能舍得你的!承歡呢?”十三慘笑道:“她說有皇兄和你,還有我,承歡絕不會受委屈。”
十三又向胤禛磕頭,胤禛忙蹲下扶起他道:“朕立即下旨派人去追。”
說完揚聲叫高無庸,吩咐傳隆科多。
十三急急地往外衝,我忙拉住他道:“找人也要樣子呀!你可有綠蕪的畫像,拿來讓畫師照樣繪制,好讓人拿著尋。”
十三如夢初醒,連聲道:“對,對!我幽禁時,畫了不少,這就去拿。”
說完就衝了出去。
我看著十三的背影這才驚覺,他對綠蕪已經用情至深,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十三,方寸大亂,焦急彷徨。
就是當年面對八阿哥的精心圈套、漫長無期的幽禁生涯時,他依然是從容不迫的。
胤禛冷聲吩咐高無庸:“派人查清楚,綠蕪為何突然離開怡親王府。
另外不管有任何發現都先來稟告朕。”
高無庸立即轉身而出。
我急得在地上走來走去,胤禛嘆道:“你就是把地板踩破,也不能把綠蕪變出來。
先吃些東西!”我搖頭道:“吃不下!”他舉筷欲吃,嘆口氣,擱下筷子,命人進來撤掉。
已是半夜,卻仍然沒有任何消息。
我對胤禛道:“你睡吧!明日還要上朝。”
他擱下手中奏折,靜默了半晌後道:“我現在很擔心。
從未見過十三弟這樣,當年他以一人之力搏殺猛虎時,都還懶洋洋地笑著。
可今日你也看到了,失態至此。”
我強笑道:“找到綠蕪就好了,他們十年相依為命,綠蕪本身又才貌雙全,情思深種幷不奇怪。”
他靠在椅背上,半仰著頭,手覆在額頭上嘆道:“我擔心的就是找不回綠蕪!”我擺手道:“不會的!肯定能找到!”他長嘆口氣道:“希望我想錯了!”胤禛早朝剛歸,我就衝上去問:“找到了嗎?”他疲憊地搖搖頭,我忙服侍他坐下,又擰了帕子替他擦臉。
他閉著眼睛道:“十三弟未來上朝!你不知道,我坐在上面,看著下面立著的人,每個人都各懷鬼胎,沒一個人可信賴,我總在想他們面具背後的真正心思。
面上的敬畏忠誠有幾分是真?我這才真明白為什麼天子都是孤家寡人。
以前看到十三弟站在那里時,我從沒有這種感覺,孤零零的感覺。”
我強忍著淚道:“等找到綠蕪就好了。”
他眼未睜道:“若曦,抱著我!”我坐到他身側,用盡我全身力氣緊緊抱著他。
“皇上,王大人求見!”他睜開眼睛道:“綠蕪有消息了。”
我忙起身走進里屋,放下簾幕。
我扶著柱子,一點點軟坐在地上。
“……臣照著畫像打探,有人見過一個身著綠衫的女子在河邊迎風而站。
見到的人說,因有大霧,具體容貌看不分明,可就是覺得極美,當時他們想近前看視一番,卻怕唐突而遲疑不前。
因為女子來的蹊蹺,去的也蹊蹺,霧起時已立在河邊,霧未散人已不知去向。
甚至有無知民婦說是河神。
臣又沿河上下打聽,卻一無所獲。
後來,後來……突然聽聞有漁民從河中打撈起女屍,臣立即前去查看。
形貌已不可辨,但腕上所帶玉鐲卻恰好與畫像中一模一樣。”
不,這不是真的,綠蕪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你讓十三情何以堪?這不是真的!還有承歡,我們當年取名時,就是為了能讓她承歡於雙親膝下。
你讓她以後承歡於誰膝下?“此事還有誰知道?”“回皇上,臣謹遵皇上旨意,不敢驚動任何人,就連底下士兵,臣都只吩咐繼續尋找。
屍身臣已經派完全不知此事的人看管好。”
“辦得好!此事不許再告訴任何人,你們繼續尋找,退下吧!”“若曦!若曦!抬頭!”我頭埋在膝上,怔怔出神。
他把我從地上抱起,放到榻上,輕拍著我的背道:“最痛苦的會是十三弟,我們該想想怎麼辦。”
我眼淚汩汩而出,仰面道:“肯定是恰巧有人帶同樣的鐲子?”他靜默無語,半晌後問:“如果是綠蕪,你打算怎麼辦?”我搖頭道:“不會的!即使因為十三爺的福晉嘲諷為難了綠蕪,她也不至於自卑心冷到投河。”
他扳著我頭道:“我會讓人去查清楚究竟是不是綠蕪。
可你不能這樣,你再難過,能比得上十三弟之萬一嗎?現在不是我們難過的時候。”
我抹著眼淚點點頭。
他問:“如果是綠蕪怎麼辦?”我垂淚想了會道:“不能讓十三爺知道!十三爺剛剛得釋,還未從聖祖爺駕崩的悲痛中緩過來,若讓他見到屍身肯定會發瘋的。”
我哭著道:“面目難辨!怎麼受的了?”他道:“我也如此想。
眼前斷然不能讓他知道。”
未到晚膳時分,收到確定消息,屍身肯定是綠蕪的。
我自己硬塞給自己的一點希望徹底破滅。
胤禛沉吟半晌後,吩咐收斂好屍身,揀一塊好地方厚葬。
又派人尋人假扮親人去認屍,編好故事,讓沿河漁民知道,務必要天衣無縫。
我坐在里屋榻上,木然地聽著,心下一片淒然,十三爺,你現在還在四處尋找嗎?我們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十天過去,十三仍然堅持不懈地找著。
胤禛和我都是愁思百結,他面上還好,清冷慣了,看不出太大的不同。
我卻是藏也藏不住。
十三早朝不上,滿朝文武都猜不透原因,琢磨不透新登基的胤禛在玩什麼花樣,舉止越發謹小慎微。
“若曦,你去看看十三弟吧!”我呆了半晌,搖搖頭。
胤禛道:“總不能永遠這麼找下去,十三弟如今在府中日日爛醉如泥,據聞只說四個字‘找到了嗎?’。
我不方便過去,你去看看他究竟如何了。”
我想了會,點點頭。
他吩咐人准備車馬侍衛,喚了自己的貼身侍衛叮囑再叮囑,我道:“派一人相隨就可以了。”
他未語,依舊派了八人相護。
我心下淒惶,如今朝堂上究竟是個什麼局面?他不願我知道,我也不願知道,可這些細小瑣事卻露了端倪。
至少他是時刻警惕的。
“爺就在屋內,因不許奴才們打擾,奴才……”我點頭表示明白,揮手示意他下去。
定了定心神,緩緩推開門。
滿室酒味煙味,雖門窗緊閉,簾子密拉,因點著無數蠟燭,十分亮堂。
四壁滿是綠蕪的畫像。
十三散著頭發,拎著酒壺,正對著其中一副畫像喝酒。
聽到門響,漠然回頭。
見是我,淡淡一絲錯愕,轉瞬即逝,又漠然地轉回頭。
我掩上門,一副副畫像細看過去,或坐,或立,或笑,或顰,四時節氣俱有,看落款日期都是幽禁十年間所作。
綠蕪,你泉下有知,是否是含笑的?十三對你一如你對他!其中一副是十三和綠蕪兩人一起的畫像,細看筆觸,綠蕪應是十三所畫,而十三是綠蕪所繪。
一輪如鈎彎月掛在柳梢頭,綠蕪坐於樹下撫箏,十三立在不遠處吹笛,兩人眉眼含情,綠蕪帶著幾分嬌羞,十三滿面欣悅。
“這是我們成婚之日所繪。
我什麼都不能給她,只能以天地為媒,柳樹為證。”
十三立在我身後,凝視著畫,語氣沉痛。
我盯著畫中的綠蕪道:“綠蕪是快樂的。
這就是你給她的最好東西。
我雖只見過她一面,但覺得她眉頭總是緊鎖著無限愁思,可你看看這些畫,她即使含嗔薄怒,卻是喜悅的。”
“她為什麼要走?只言片語就把十年統統抹去?為什麼?就算我有不是,可承歡呢?”十三把手中酒壺狠狠砸到地上。
為什麼?霎時間恨怨悲怒溢滿了我心。
走到桌邊隨手拿了瓶酒,灌了幾口。
我一面喝酒一面一根根吹熄蠟燭:“我有個故事要告訴你,也許你聽了,可以明白一二。”
十三隨意靠著柱子坐在地上,拿起桌上煙斗湊到最後一根蠟燭上點燃,默默吸著。
我道:“給我些煙絲!”他解下煙袋子扔給我。
我隨手裁了方紙,卷了根煙卷,也湊到燭上點燃,深吸了口,久違的味道,緩緩吐出。
吹熄了屋中最後一根蠟燭。
我靠著桌子坐在地面上,吸著煙,漆黑的屋子中,只有我和他手中的煙一明一滅。
“在講故事前,我還有幾句題外話說。
你和綠蕪固然是夫妻情深,可你別的福晉這麼多年也是苦守著,孩子她們一手帶大,好不容易盼到你出來,你就如此對她們嗎?”十三面前的一點紅花開了又滅了。
我吸了口煙問:“綠蕪祖籍是浙江烏程,你可知道?”黑暗中,十三聲音幽幽傳來:“只聽她說是江南人,因她身世漂泊,自己不願多說,我不願引她傷心,也從未多問。”
“綠蕪在很多年前曾給我寫過一封信。
‘賤妾綠蕪,浙江烏程人氏。
本系閨閣幼質,生於良家,長於淑室;每學聖賢,常伴馨香。
祖上亦曾高樓連苑,金玉為堂;綠柳拂檻,紅渠生池。
然人生無常,命由乃衍;一朝風雨,大廈忽傾!’”十三手中的一點火紅驟然一抖,我輕吸口氣,穩著聲音道:“浙江烏程在聖祖康熙爺登基之初曾發生過一件舉國轟動的大案,因為莊氏修訂明史時沿用了明朝舊稱和年號,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參加莊氏《明史輯略》整理、潤色、作序的人,及其姻親,無不被捕,每逮捕一人,全家老小男女全部鋃鐺入獄。
與此書相關的寫字、刻板、校對、印刷、裝訂、購書者、藏書者、甚至讀過此書者,莫不株連。
當時被殺的有七十二人,其中凌遲處死的十八人,充軍遠方的有數百人,受牽連入獄的兩千多人。
因此而家破人亡,骨肉飄零者不計其數。”
十三靜默未語,黑暗中只有手中的那點火星上下簌簌顫動。
“她隨你赴難陪你共渡十年這是她對你的情,如今她只身遠走,卻是全她的孝。
你若真待她好,就不要再逼她。
讓她在江南水鄉間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吧!”我煙吸盡,三瓶酒喝完,帶著六分醉意半吟半唱道:“‘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胤祥,讓她去吧!”起身從懷里掏出當年綠蕪給我的信,放在桌上道:“這個留給你。”
說完,踉蹌著出了屋子。
我問一旁的仆人:“承歡在哪里?帶我去見她!”“姑姑帶你入宮可好?”快五歲的承歡縮在床角只是搖頭。
唯一一次見她,她還在襁褓中,如今已經是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十三的嫡福晉兆佳氏嘆道:“本就剛從皇上身邊接回,才剛和阿瑪額娘熟悉一些,可綠蕪卻走了,爺又一直關在屋中喝酒,她就這樣了。”
我上前笑說:“進宮可以見到弘歷哥哥,還有四伯父!”她瞪著我,小手掩著鼻子,脆聲道:“你也喝酒!”我忙退後幾步,尷尬地看著承歡,她皺眉問:“何時伯父和哥哥搬到宮里住的?你莫要騙我。”
我頭本就暈沉,被她搞得越發暈。
這小丫頭長得和綠蕪是五分象,可性格實在難纏。
“我騙你就是小狗。”
她皺眉又研判了我一會,從**一蹭一蹭地下地,“我們走吧!不過如果見不到,我可會讓伯父打你板子的。”
兆佳氏好笑同情地看著我,我無奈地揉著額頭。
我牽著承歡而行,兆佳氏在旁相送,我恭辭,她卻執意如此,道:“這只是我的一番心意。”
我看著她心中微酸,她算是古代典型的賢妻良母了,“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她微微而笑道:“比起爺和綠蕪,我還是養尊處優的,也就是操些心罷了!”兩人正說話,十三的側福晉富察氏上前向兆佳氏請安。
我一看到她,眼內冒火,牽著承歡的手猛地一緊,承歡‘呼呼’喊痛,摔脫了我的手。
富察氏笑看著承歡問:“承歡這是去哪呀?”我再難忍耐,笑對兆佳氏道:“奴婢有些話要單獨和側福晉說。”
兆佳氏微一躊躇,揮了揮手,讓相陪的人都退下。
自己牽著承歡退到一邊。
我對幾個侍衛吩咐:“一邊候著!”他們也忙退離幾步。
富察氏笑問:“不知有什麼話,我們要私下說?”我問:“你究竟和綠蕪說了什麼?”她臉色微變,強笑道:“我每日和她說的話可多著呢!不知你指的是哪句?”激怒之下,酒氣上頭,我上前揪著她領口低聲喝道:“你以後最後收斂著點,若還敢對承歡耍花招,我不會饒了你。”
兆佳氏衝上前緊緊拉住我手道“若曦!她確有錯,可此事現在不能鬧大,讓爺知道可了不得,會出人命的。”
我心下一嘆,放了手。
我們總是顧忌來顧忌去,無論恨怨都要強忍著,再無當年一聲斷喝大打出手的無所顧忌,愛憎分明。
松開手,牽著承歡就走,承歡雖有些脾氣,卻極是聰明,看我臉色不善,立即乖乖隨行。
―――――――――――――――――――承歡一見胤禛立即撲了上去,胤禛忙擱下筆,抱起承歡。
我笑看著承歡在胤禛身上纏來扭去。
胤禛自己的孩子見到他都是必恭必敬的,看來承歡在胤禛府中是受盡呵護疼寵。
承歡嘀嘀咕咕地說著那個王府中的阿瑪只喝酒不理她。
又指著我道:“她也喝得醉醺醺,還差點打架。”
胤禛皺眉看了我一眼,哄了承歡一會,吩咐太監帶承歡去烏喇那拉氏處。
他走到我身邊,嘆道:“酒沒少喝,這煙味總該是十三弟所吸吧?”我道:“我也抽了一點。”
他看著我無奈地搖搖頭,“又是煙又是酒的,人勸的如何?”我點點頭:“他應該會放棄尋找綠蕪,過不多久就會好的。”
他驚道:“我只想著讓你去開導一下他,不至於傷身體,你怎麼勸的?”我嘆氣道:“我撒了個彌天大謊。”
他問:“什麼謊?”我看著他猶豫未語,他拉我坐到榻上道:“不管是什麼,我不會怪你的。”
我道:“我暗示十三爺,綠蕪是在‘明史案’中家破人亡者的後人。”
說完心里還是沒底,文字獄一直都是清朝的禁忌。
他表情清淡地問:“你如何讓十三弟相信?”我心放下道:“一則我從未對十三爺說過假話,他絕對不會想到我會在這麼大的事情上說謊。
當時怕他從我臉上看出破綻,我還特地把屋中的蠟燭都吹熄了。
二則當年綠蕪求我幫她時,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提到自己祖籍浙江烏程,家世好似也非富即貴。
我早就忘了這個茬的,帶著信本想是給十三爺留紀念,可去怡親王府的路上細讀信時,恰好前幾日看到過當年案子的記錄,突然就萌生了這個念頭,想著反正已經騙了,也不在乎騙大點,……”我忽地掩嘴驚看著胤禛。
胤禛立即叫人進來,細細吩咐了會,叮囑道:“一切暗中進行,務必查清楚。”
我難以置信地問:“難道我的假話竟然是實情。”
他淡淡道:“應該很快就知道是否屬實了。”
我支頭默想了會道:“我一直覺得納悶,富察氏就算用言語侮辱綠蕪,又耍了些手腕,可綠蕪怎能如此衝動,以至萌生死念?可又想著情到深處越發患得患失,恨不一夜能白頭的都有。
綠蕪以前就覺得自己配不上十三爺,十三爺如今地位更是尊貴,還要面對十三爺眾多出身顯貴的福晉,她又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一時受不了這份氣想離開也是可能,可離開十三爺對她而言,和死又有何別?所以一切也可理解。
但如今看來……這不過是個引子而已。”
“十三弟一出來就上折子請求冊封綠蕪,我還未及細查綠蕪的身世,如果你的推測是真的,以她這樣的出身,不要說冊封,如果傳揚出去,被老九他們抓住把柄,肯定要大做文章,而十三弟的脾氣又肯定不會讓綠蕪再受委屈,到那一日局面只怕難以收拾。
綠蕪……”胤禛輕嘆一聲,“真正奇女子,十三弟沒有錯愛她。
只是她行事太過剛烈,竟然沒有給自己留絲毫退路。”
原來不只我所編造的忠孝,綠蕪還有這層顧慮,十三他只怕心中也明白幾分吧!綠蕪……胤禛坐到我身側,攬著我道:“別想了,這段時間,你心夠累的了,不管真話也好,假話也好,既然已經讓十三弟死心,你就先顧好自個身子吧!”第二卷 第十九章(本章字數:10144)看著眼前的報表,不禁展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一個多月的辛苦,總算有點成果。
興衝衝地卷好報表,快跑著去東暖閣。
看小太監看我,又忙放慢了腳步,強壓著興奮,輕輕而入。
珠簾內,高無庸正跪在胤禎身側,雙手捧著紅漆雕鳳盤,舉過頭頂。
胤禎瞟了一眼翻了一面牌子,又轉頭繼續看著奏折。
彷若寒冬臘月天,突然墜入冰窖,全身驟寒,我捂著胸口,快步退了出來。
抱著懷中的報表,茫茫然出了養心殿。
這一幕終於在我眼前發生。
准備再充分,還是心酸。
玉檀從身後跑著趕上來問:“姐姐,這麼冷的天,怎麼連斗篷也不披就出來了?”說著扯著我回養心殿。
我縮了下身子道:“我不想回去。”
她想了下道:“那去我那邊吧!我如今仍舊住在以前的院子中。”
我忙點點頭。
一直到晚間,玉檀看我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只得尋出被褥安置我與她同睡。
敲門聲忽響,玉檀忙去開門,梅香帶笑而進,向我請安道:“高公公吩咐奴婢給姑姑送暖袋來,讓奴婢轉告姑姑務必暖著膝蓋。”
我扭頭不語,玉檀接過,梅香做福退出。
玉檀將暖袋塞進我被中,我踢出去道:“我不用這個。”
玉檀笑著強塞到我膝蓋旁道:“這幾日天冷,若不護著點,遭罪的可是自己。
就是有氣,也犯不著和自個身子過不去。”
我問:“是誰?”玉檀愣了一下,方反應過來我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所問何意,“年妃娘娘。”
玉檀替我塞好被子,靜靜躺下睡去。
我心下難受,一夜胡思亂想,未有半絲睡意。
第二日直到過了晌午,才磨磨蹭蹭地向養心殿行去。
坐在屋中發了半晌呆,想著報表還有些未做。
起身向寢宮行去,走到門口步子越發沉重,猶疑了半晌,一咬牙進了寢宮。
卻不看一旁幾案上的帳簿,自虐似的只是盯著床鋪。
身後一聲低低嘆息,一雙有力的手環保住我,他俯在我耳旁問“我是該喜你為我吃醋嫉妒呢?還是氣你如此小氣,和自己過不去呢?”我靜默無語。
他牽著我出了寢宮道:“十三弟上朝來了。”
我點點頭,他又說:“綠蕪的事情確如你所說。”
我腳步微滯,靜了會問:“十三爺面色如何?”他道:“帶著幾絲憔悴,眼里滿是傷痛無奈,不過不細看看不出來。”
經過自己房間時,我道:“你等等,我有東西給你看。”
說著拿了報表出來。
兩人走到桌前,我道:“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才能看。”
他道:“我答應。”
我道:“你不問問什麼事情就答應?不怕做不到嗎?”他輕撫了下我臉道:“今日凡事都一定順著你,做不到也要努力做到。”
我咬唇未語,靜默半晌後說:“待會我給你講解時,只許問和數字相關的問題,看不懂的問題,別的一概不許問,因為我不會回答的。”
他納悶地點點頭。
我攤開報表給他看,先細細講解了何為復式記帳,借方代表什麼,貸方又代表什麼,然後開始仔細講如何看這張圖表,獲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他越聽越驚訝,幾次看著我嘴唇微動,都被我搖頭制止。
待一頁圖表看完時,天已黑透,他嘆道:“這樣看帳,清楚明了不說,而且想要什麼立即可以找到,又容易發現問題。”
我笑道:“你才開始學著看,所以慢,等看習慣了,以後會很快。
這個只要做表格的人做的好,看的人是很省功夫的。”
他看著我,臉帶疑惑,我忙道:“莫要忘了答應我的事情,不問,只用!”他盯了我一小會,收起表格笑問:“你這段日子天天忙的就是這個?”我點點頭。
他道:“回頭給你找兩個識字的太監,你教會他們如何添制,吩咐他們做。
自個看著就可以了。”
“我想把那些帳簿搬到自個屋做,或你在東暖閣給我間屋子。”
他嘆口氣道:“把東暖閣放字畫的房間整理出來你用,不過對外你只說自己在學畫。”
我點頭道:“我省的,不會讓別人知道我看這些的。”
――――――――――――――今日是康熙六十一年的最後一天, 明天就是雍正元年。
胤禛特意召十四入宮陪額娘過年。
臨去前叮囑我,就在養心殿呆著,哪里也不許去。
要不然回來看不見我的話,他肯定會生氣的。
我笑應是。
他一走,我臉上笑容立即垮掉,他是一點也不願我見到十四。
我在東暖閣字畫室中看帳簿,聽聞外面響動,忙起身迎出去,一面納悶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胤禛面色清淡,嘴角甚至還含著絲笑,可眼神卻冷如寒冰。
我忙向高無庸打了個眼色,他立即揮手讓所有人退下。
胤禛盤腿坐於炕上,靜靜出神。
我走到簾外吩咐高無庸簡單備置一些酒菜。
給他斟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
他默默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我隨即又給他添滿,他連飲了三杯後,才停了下來,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
從康熙去世後,他就一直憋著。
我有意灌醉他,想讓他借著醉意發泄一下。
胤禛酒量比我差很多,默默陪他連喝了三壺酒後,他已經頗帶著醉意。
胤禛猛然把杯子摔到地上,拿起酒壺直接灌了幾口,“你知道現在紫禁城外都在說什麼嗎?說朕篡改了聖旨,搶了老十四的位置。
這些人就算了,有心人散布謠言,他們就跟著混說。
可額娘今日居然當著老十四的面質問朕!她居然質問朕!” 胤禛似笑似哭。
“她當著朕的面對允禵說皇阿瑪是屬意於他的。
說只要朕當一天皇上,她就絕不做太後。
朕不必封她,省的她將來地下無顏見皇阿瑪!為什麼?難道只有允禵是她親生的嗎?”說著把酒壺又扔到了地上,拉著我問:“若曦,皇阿瑪將來會不願見我嗎?”我坐到他身邊,摟著他道:“不會!”他搡開我道:“你騙我!別人也許糊塗!可你心里是明白的。
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不會!”“你知道皇阿瑪臨去那日私下召見我時說什麼?皇阿瑪說自從康熙四十七年起就一直在細察十四弟,夸十四弟重兄弟情意,為人有擔待,處事賞罰分明,文武全才,若立十四弟為太子將來必不會出現兄弟相殘的局面。”
胤禛笑著趴倒在桌上。
我想起當日他的眼神,十分心痛,他當日在十分絕望中是如何雲淡風輕地聽這番話的?胤禛道:“不過也幸虧皇阿瑪的這番話讓我事先和隆科多商量過,彼此心理有了准備,後來才不至於太倉促。”
我心中一涼,准備?他們原本准備什麼?立即打消各種念頭,不願意再去深想。
胤禛笑道:“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我定聲道:“我沒有騙你!聖祖爺肯定會的!聖祖爺關心的是大清江山的長治久安,只要你能把江山治理好,他肯定會原諒你的!”胤禛趴於桌上,喃喃自語道:“皇阿瑪會原諒我的,會原諒的,朕沒做錯, 朕一定做的比老十四好!”我臉貼在他背上道:“會的!一定會的!”悄聲喚高無庸進來收拾,他看著醉睡在炕上的胤禛問:“要送皇上回寢宮嗎?”我道:“就在這里歇著吧!”“那奴才叫人過來服侍!”我叫住他道:“不用!你我就可以了,幫我在地上搭個地鋪,要茶水我自會伺候的。
你在外進歇著,有事我叫你。”
胤禛如今還在醉中,萬一再說出什麼話來,聽見的人只怕大禍臨頭。
聽著胤禛輕微的鼾聲,我心中淒然,當年去清東陵游覽時,導游曾經講解說:“清代的皇帝墓葬實行的是‘子隨父葬’、‘祖輩衍繼’的‘昭穆之制’。
東陵葬著順治、康熙、乾隆,可雍正卻極其令後人不解,獨自葬在了清西陵。”
如此看來他對康熙的心結最終也還是沒有盡釋,即使他拼盡全力將大清治理得很好,卻依舊不敢面對康熙。
―――――――――――――――――“若曦!” 胤禛伸手握住我的手。
我笑看著他問:“睡醒了?頭疼嗎?”他笑說:“十三弟以前總夸你酒量好,我一直不以為然。
昨夜居然被你灌醉了。”
我笑說:“是你酒量差,才是真的。”
胤禛笑而不語,看了我半晌,忽道:“昨夜誰伺候我的?”我道:“我服侍的,當中只叫高無庸進來收拾了下地面。”
他輕捏了下我的手,翻身坐起。
服侍他洗漱用完早膳。
他笑著從抽屜內取出一個狹長小盒給我,我笑道:“新年禮物?”說著打開盒子,觸目所及,心情激蕩。
當日他問我為何不戴簪子,我說不小心摔碎了,他一笑而過,卻不料竟然命人雕琢了一只一模一樣的。
胤禛拿起簪子替我插好,笑問:“可喜歡?”我用力點點頭,這一直是我心中的遺憾,今日得以彌補。
兩人靜靜相擁了會,他猶豫了下道:“今日是新年第一天,我要去看一下年……”我強笑道:“我正好有些累了,回去再補一覺。”
轉身欲走。
他拽著我道:“若曦,體諒下我。”
我頭未回,抽手出來道:“我已經盡力,難道你還要我笑臉送你過去嗎?”說完,快步而出。
回屋枯坐著發呆,忽聽得外面一片請安之聲,忙匆匆拉開門向皇後請安,心下卻是極為不舒服,皇後一向行事謹慎穩妥,無緣無故到我這里來干嗎?皇後緊走了幾步攙扶起我笑道:“聽聞你腿不方便,以後就不必跪了。”
我低頭道:“奴婢不敢!”皇後笑牽著我手進了屋子,揮手摒退眾人,強拉著我坐於她身旁道:“你看著比早些年可瘦多了,平日多留神身子。”
我淺笑著微一頷首。
她笑說:“還www.smenhu.cn第八集記得那年皇阿瑪臨幸圓明園嗎?”我笑點點頭,她嘆道:“十年了!那是我第二次仔細打量你。”
我微笑一下,低頭靜坐著。
皇後笑說:“你不納悶為什麼嗎?”我抬頭看向她,她道:“五十一年的時候,你在宮中罰跪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眾人紛紛揣測究竟所為何事。
後來又下起瓢潑大雨,皇上匆匆進了宮,回來時全身濕透,我服侍著皇上沐浴換衣後,皇上晚膳不用,也不睡覺,一直站在窗前看雨,最後竟然走進雨中,站了一宿,我當時哭跪著求他進屋,皇上只淡淡吩咐人把我拖開。”
我震驚地看著皇後,“是皇上讓你來告訴我這些的?”皇後搖頭道:“皇上過來時只說你心情不好,讓我來陪你說說話,不要讓你一個人悶在屋中胡思亂想。
這些話是我自個在心中憋了多年,今天實在忍不住才說了出來。
當年我只是驚疑不定,猜不透究竟是為你還是為十三弟,或其它事情。
後來除夕夜,看到皇上刻意一眼都不看你時,我才明白幾分。
他當年的痛苦絕非筆墨能形容,十三囚禁,我罰跪,他卻只能眼看著,他有尊貴的身份卻無力保護自己關心的人,也許唯有那冰冷的雨方能緩和心中的痛。
早晨積聚在心中的絲絲不快漸漸化去,心里只剩心疼憐惜。
皇後道:“我說這些只是希望能讓你心情好些,皇上也就不必憂心忡忡了。”
說完起身道:“我知道你不願見我們,我這就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叫道:“皇後娘娘。”
她回頭看著我,我道:“我沒有與你們爭的心,也不是刻意耍性子想要排擠誰,我只是有些事情,我……我自己也很煎熬和矛盾。”
她笑點點頭:“我明白,我留意了你將近十一年,若非清楚知道你為人,今日不會說這番話的。”
說完儀態端莊地離去。
-------------還有兩日元宵節,往年此時宮中諸人都忙著掛花燈,准備歡慶佳節,今年卻因仍在喪中,花燈煙花都沒得賞。
承歡這段日子與我親昵了很多,大概是我比較嬌縱她。
不守規矩出格的事情,在我這里都是一笑而過。
她爬樹,侍侯她的宮女太監急得蹦蹦跳,我卻在一旁看著樂,只囑咐她當心別摔下來。
她撩起裙子追狗玩,一旁的老嬤嬤喝著命她站住,我卻趕忙支使人把老嬤嬤哄走,由著她和狗抱在一起滾爬。
打碎了皇後宮中胤禛新賜的玉如意,嚇得躲在樹上不肯下來,我教她先把自己掐哭,再去抱著皇後的腿求皇後責打,皇後當然是不可能打她的,承歡又立即去胤禛面前說皇後待她有多好,把皇後夸的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皇後暗有的一絲不快也立即煙消雲散,見了承歡越發心肝寶貝的。
三番四次下來,她個鬼精靈也知道惹麻煩時找誰最管用,誰會花心思替她遮掩,幫她說謊話。
胤禛說了我兩次,說我不能這麼由著承歡胡來,再這麼下去,她哪天都敢把養心殿的瓦揭下來。
我道:“那就讓人再放回去!”他盯了我一會,搖搖頭,未再多言。
承歡和我在一旁看著小太監幫我們扎燈籠,究竟扎個什麼式樣的燈籠,承歡卻一直拿不定主意,一會說要荷花樣的,一會又說要孫猴子,兩人正嘀嘀咕咕商量,玉檀面色難看地匆匆跑來道:“姐姐,皇上要見你!”我囑咐了承歡幾句,忙隨玉檀而去。
“什麼事?”玉檀道:“姐姐去了就知道。”
我心下納悶,忙加快了腳步。
進了養心殿,看見下方居然坐著的是八爺,心中大驚。
胤禛雖未明說,但心里卻不願讓我見八阿哥、十阿哥等人,所以一直刻意地隔開我們。
可現在為何叫我來?胤禛讓我起身後,躊躇了下,看著八阿哥道:“還是你直接和她說吧!”八阿哥臉色蒼白,眉頭緊蹙,平常總是含笑的嘴唇緊緊抿著,全無往日一貫的從容優雅,竟然透著幾絲慌亂傷痛。
我緊咬著唇,雙手握拳,心里萬分懼怕地盯著他。
他深吸口氣道:“若蘭要見你!”我淚水立即狂涌而出,轉身就往宮外奔去。
胤禛在身後叫道:“你能跑得過馬嗎?”我停住腳步,回身看向胤禛,八阿哥上前道:“已經備好車馬,我們這就走。”
說著領頭跨步而去。
我忙小跑著跟上。
我跟在八阿哥身後跳上馬車,車前車後俱是侍衛。
八阿哥垂目靜默而坐。
我捂著臉哭了一會,抬頭問:“多久了?”他道:“就三天前,之前一切正常,突然就病倒了。”
我抹著眼淚問:“太醫怎麼說?”他彎身,手半捂著臉,半晌後,語氣沉痛地道:“當年小產後身體就再未恢復過來,又終年抑郁,內里早已是油盡燈枯,現在熬一天是一天。”
我再也忍不住,側身靠在壁板上放聲大哭起來。
行了一路,哭了一路,馬車停在府門前時,他道:“不要再哭了,她如今只是放心不下你,不要再讓她擔心。”
我強抑著悲痛,擦干眼淚,“我知道。”
人未到姐姐屋子,巧慧已撲了出來,跪在我腳下只是無聲地落淚。
我扶起她,眼淚又要出來,十八年未見,再相逢卻是如此情景。
八阿哥在一旁吩咐丫頭道:“去打水來服侍姑娘擦把臉。”
我擦完臉,又撲了些胭脂,對自己說,不要讓姐姐走得不安心,讓她放心離去!強擠出絲笑,問八阿哥:“這樣可好?”他點頭道:“還好。”
我深吸幾口氣,進了姐姐屋子。
揮手讓一旁服侍的丫頭都退出去,跪在姐姐床前,低低叫道:“姐姐!”叫了幾聲後,姐姐才緩緩睜開眼睛,看是我,嫣然一笑道:“我是在做夢嗎?”我湊近,臉貼在她臉上道:“不是。”
姐姐低低一嘆道:“我剛才夢見額娘了。”
我順著她問:“額娘說什麼了?”她道:“額娘只是笑,笑得極美,她未生病前就常常那麼笑的。”
我頭靠著姐姐道:“是極美。”
姐姐道:“又開始說胡話,額娘去時你才出生未久,哪里能記得額娘相貌?”我蹭著她臉道:“額娘又不會偏心,你能夢到,我自然也能夢到。”
姐姐笑道:“上來陪我一起躺著,我有好多話給你說。”
我忙脫了鞋,躺到姐姐身邊。
姐姐輕嘆道:“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見著額娘了。”
我抱著她沉聲叫道:“姐姐。”
姐姐喃喃問:“你還記得西北嗎?”我道:“記得呢!怎麼可能忘得了?”姐姐閉上眼睛道:“我一直不喜歡北京城,一點也不喜歡。
每次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西北的茫茫戈壁,在陽光下泛著銀光的雪山融水,還有長長的紅柳,經常劃破我裙子的駱駝刺。”
我道:“還有吃著難吃,但卻又總想吃的沙棗。”
姐姐笑說:“是啊!聞著那香味撲鼻的誘人,忍不住地想吃,可一吃進嘴里就後悔,膩在嘴里什麼味道也沒有。”
我道:“我還想念那邊的葡萄。”
姐姐笑說:“北京的葡萄也能算葡萄?皮厚不說,還不夠甜。”
我道:“就是呀!我們那邊的葡萄,往嘴里一丟,輕輕一抿,只有滿口的甘甜。
皮早就化了。”
說著兩姐妹輕聲笑起來。
“我當年離開的時候,總以為自己還能有機會回去,卻不料竟是永別。”
姐姐說著語聲轉悲,“二十多年了。”
我緊緊抱著她,強忍著淚。
“妹妹,別難過。
我其實現在很開心,真的很開心,我就要能見著額娘和青山了。”
我道:“青山?”隨即反應過來是那個姐姐一直裝在心里的人。
她側頭笑看著我問:“你還記得他嗎?”我忙道:“記得。”
姐姐莞爾笑道:“我又傻了,但凡見過他的人,怎麼可能再忘得了呢?”我笑說:“是啊!”姐姐輕嘆口氣,閉上了眼睛。
半晌後,自言自語地說:“我知道他剛開始根本不願意教我騎馬的,他嫌我嬌氣,又愛哭。
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身份,他老早就不要我這個徒弟了。”
我道:“姐姐愛哭?我怎麼不知道呢?”姐姐含笑說:“是啊!我自己也納悶。
額娘去得早,我自小也是好強的,從不願示弱於人。
可不知為何,見著他那麼似笑非笑,帶著一絲嘲弄地看著我笨手笨腳地騎馬,眼淚就忍也忍不住,只覺得滿腹委屈。”
我心中含著酸楚,笑說:“他後來肯定不會再嘲笑姐姐的!”姐姐笑說:“那你可錯了!他哪天能不笑我?他從小在世井街頭混大的,憊賴不過,又讀了些書,嘴巴一點不饒人,粗有粗的說法,雅有雅的說法,總能讓他挑出毛病來。”
“那姐姐不生氣嗎?”姐姐嘴角抿著絲笑,出了半天神才道:“怎麼不氣呢?可他說,就是喜歡看我生氣的樣子,說這樣才活色生香,象個年輕姑娘,說我平時一舉一動都規規矩矩,象個精致的木偶人。”
我看姐姐有些累了,忙道:“姐姐,你先睡一會吧!”姐姐忙睜開眼睛看著我道:“我還有好多話沒有說呢!這些話在我心里藏了很多年,說出來能舒服些。”
我笑說:“我一直在這里陪你,等你睡醒了,我們再接著說。”
她依言閉上了眼睛,忽又睜開“你不用回宮里去嗎?”我道:“我就陪著姐姐,不回去。”
姐姐微弱地笑了下道:“這麼不合規矩的事情,皇上都能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我笑著說:“姐姐放心,皇上待我很好,以後我不會再吃任何苦的。”
姐姐凝視了我一會,點點頭,合上了眼睛。
我輕輕下床,拉門而出,欲找丫頭備些熱茶。
看到八阿哥正低頭立在窗下,見我出來,忙扭轉了臉,一言不發,轉身匆匆而去。
我提步欲追,卻又站住,我能說什麼呢?有些傷痛不是言語能安慰的。
何況我的安慰,對他而言也許根本就是傷口上的鹽。
巧慧在身後低聲道:“小姐,該用晚膳了。”
我搖搖頭,目注著姐姐未語。
巧慧低聲說:“待會主子醒來還要小姐照顧呢!小姐還是先墊墊肚子吧!要不然哪來的力氣照顧人?”我點點頭,隨巧慧出來,叮囑丫頭姐姐一醒就來叫我。
正坐在炕上看丫頭們置菜,門簾挑起,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進來。
丫頭們忙請安,我愣愣看著他們,待滿屋子仆婦都退出去,才反應過來,跳下炕請安。
十阿哥道:“後日我要去喀爾喀,這一去只怕要一年半載,來和你道個別。”
我抬頭想問為什麼,可瞬即苦笑起來,還能為什麼,當然是胤禛下的旨了。
十四進屋後一直靜默地看著我,我回避著他的眼光。
半晌後他問:“你現在過的可好?”我點點頭未語。
他道:“你這樣不明不白地跟著他算怎麼回事?他若真要你,就該冊封你。
若不要你,就該放你出宮。
可你現在算什麼呢?說你是宮女吧,可聽說高無庸在你面前都只有低頭回話的份,說你是主子吧,你這又算哪門子的主子?”我低頭默默凝視著桌上飯菜,十四重重嘆口氣道:“我永遠弄不明白你心里想些什麼。
女人最看重的名份,你也不上心。”
十阿哥道:“十四弟,別再說了,你還嫌她心里不夠苦嗎?”十阿哥替我碟子里夾了菜,“先吃飯吧!”我吃了一口,味同嚼蠟,難以下咽,又擱了筷子。
十四道:“九哥上個月就被派往西寧駐守,十哥後日去蒙古,我估摸著下一個就該是我了,不知道他打算把我放到哪里才能安他的心。
若曦,你想出宮嗎?”我低頭未語,十阿哥道:“從來就不是她想與不想的問題,不止是她,就是我們,現在又有什麼是自己想或不想就能做與不做的呢?”十四往我身邊靠了靠,頭湊在我臉旁,盯著我問:“若曦,你自己心里究竟想是不想?”我蹙眉默了半晌道:“我不知道!有時候想,有時候又割舍不下。”
他坐直身子,笑了幾聲,道:“你是舍不得他。”
我心中酸楚難言,十四一語言中我心事。
“小姐,主子醒了。”
小丫頭在外叫道。
我忙下炕欲去,十四拽住我道:“若曦!”我回身看著他,他問:“還記得當年在浣衣局和你說過的話嗎?”我問:“什麼話?”他苦笑著搖搖頭,嘆口氣,放開我道:“沒什麼,你去吧!”我看他面色抑郁,有心問清楚,可又惦記著姐姐,猶豫了下,還是匆匆出了屋子。
一進門,看見姐姐正坐在梳妝台前,巧慧給她梳頭。
忙趕前問:“姐姐不躺著歇息嗎?”姐姐笑指著幾個簪子問我:“你說戴哪個最好看?”我仔細打量了姐姐一會,拿起一根成色普通,樣式簡單的玉簪道:“這根好,和耳墜子相配!”姐姐笑說:“這副耳墜子是青山送的,他見我戴著,肯定很開心。”
我一面替她插簪子,一面強笑道:“肯定很開心。”
巧慧打開箱子問:“主子想穿哪套衣服?”姐姐凝視著鏡中的自己道:“那套湖水綠的騎裝。”
巧慧猶疑地看向我,我點點頭,她取了衣服出來,兩人服侍姐姐穿好。
我看著姐姐已經很累了,勸道:“姐姐,休息會吧!”姐姐搖搖頭,吩咐巧慧:“還有鹿皮靴子。”
巧慧忙又取了來,給姐姐穿好。
姐姐在我的扶持下,立著在鏡前轉了轉,問:“可好?”我和巧慧都道:“很好!”扶姐姐坐回榻上,她靠在我懷里,臉上帶著幾絲笑意,默默出神,喃喃道:“青山帶我在清晨時,迎著朝陽騎馬,陽光讓我的眼睛都睜不開,他卻迎著太陽放聲大笑;我最喜歡夕陽西下的時候,戈壁上的落日極其瑰麗,半個天空都紅彤彤的,他騎在馬上笑看著我,頭發反射著太陽的光,整個人好象立在火焰中……”我緊摟著姐姐,她道:“妹妹!我好想回去,青山一定在戈壁上騎著馬等我呢!”我深吸口氣,強抑住眼淚道:“他肯定在等你。”
姐姐低不可聞地笑了幾聲,忽地扭頭看著我說:“可我有些怕。”
我柔聲問:“怕什麼?”姐姐道:“我已經做了一輩子愛新覺羅家的人,我不想再做他們家的鬼,可我怕到了地下,他們也不讓我去找青山。”
說著,姐姐的眼淚顆顆滾落。
這是祥林嫂的恐懼,姐姐相信鬼神所以幸福地憧憬著離去,可又因相信鬼神所以懼怕婚約在陰間同樣有效,何況是皇家的婚約。
我想了想,示意巧慧來扶住姐姐,起身道:“姐姐,我去去就來。”
姐姐牽住我衣角驚問:“是要你回宮嗎?”我搖搖頭道:“我出去方便一下,馬上就回來。”
姐姐點點頭,松了手。
我快步出了屋子,攔住仆人問清楚八爺在書房後,向書房跑去。
門口太監看到我忙高聲請安,我未理會,直接衝了進去。
八阿哥坐在桌後,看到我從椅上驚起,臉瞬時慘白,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也站起盯著我,我上前幾步,跪倒在八阿哥身前,連著磕了三個頭。
他臉色微緩,側身避開道:“究竟什麼事情?”我仰頭看著他道:“求王爺休了姐姐。”
書房瞬時陷入一片凝滯中,半晌後八阿哥面帶哀淒,笑了幾聲,坐回椅上笑問:“這是若蘭的意思嗎?”十四阿哥道:“冊封廢除福晉都要皇上下旨,豈能說休就休?”我跪爬到八阿哥腿旁道:“皇上那邊我會去求的,但此時進出宮還要好長一段時間,只求王爺先答應。”
八阿哥靠在椅上,半閉著眼睛,笑了再笑,卻無一語。
我看著八阿哥求道:“姐姐在這個府里已經困了一輩子,如今只擔心自己就是做了鬼只怕也不得自由。
你一直都知道姐姐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他們陰陽相隔二十多年,求你給姐姐自由,讓她安心地去找自個的心上人吧!”八阿哥臉色越發慘白,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臉色怔愣,驚異地看看我又看看八阿哥。
十阿哥上前攙扶我,“若曦,起來好好說話,王公皇子休福晉非同小可,必要皇上先准了才行,否則定會被議罪。”
門外忽傳來幾聲脆笑,八福晉掀簾而入,冷笑道:“議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真若有心定罪,即使什麼都不做,也能是罪!”十阿哥和十四阿哥忙請安,八福晉盯著我看了幾眼,看著八阿哥柔聲求道:“成全若蘭吧!”說完,走到桌邊鋪紙研墨,把毛筆遞給八阿哥。
八阿哥深吸口氣,提筆一揮而就,寫完起身立即出了書房。
八福晉仔細讀了一遍,遞給仍跪在地上的我,“拿去吧!”我接過休書,向八福晉磕頭,“謝福晉!”她苦笑著搖搖頭,冷聲道:“你不必謝我,我不過是為了自己。
我一輩子心心念念地和她較勁,卻不料她根本就沒上過心。”
她仰頭,盯著屋頂,微帶著哭腔,譏諷地笑道:“這難道不是天大的笑話嗎?我竟只和自己想象中的人斗了一輩子,我不想再和她到地下去爭了,她想走,我求之不得,滿心歡愉地相送!”說完,半仰著頭,笑著,快步出了屋子。
我捧著休書,眼淚滴下,為姐姐也為她。
她如此倨傲,以為仰著頭,就可以沒有眼淚滑落嗎?“立書人廉親王愛新覺羅. 允禩,早年奉旨娶馬爾泰氏為妻,豈期過門之後,多年無所出,正合七出之條,立此休書,聽憑改嫁,並無異言。
雍正元年正月十三日 ”我摟著姐姐,一字字讀給姐姐聽,姐姐聽完滿臉又是欣悅,又是難以置信,拿過休書細細辨看,問:“真是王爺寫的嗎?”我道:“難道我還敢騙姐姐嗎?”姐姐把休書壓在胸口,微微而笑,嘆道:“青山,你看見了嗎?我不再是愛新覺羅家的人了,我就來了,我要去看那株我們一塊栽的紅柳,還要再喝幾口雪山的融水,我們騎馬去天……”聲音越來越低,極度靜謐中,姐姐放於胸口的手緩緩滑落,休書悠悠飄落於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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